第8章

  或是反诘,或是伤心,一旦情绪被对方捏住,犯错是迟早的事。
  蓁蓁从前吃过亏,自不会再入圈套。
  她捧着茶,见花木之外那道若影若现的身影已站了好半天,想着火候差不多了,便假意沉下脸。
  夏清和见话术奏效,心下大喜,立即咬住这个话题滔滔不绝,将自家姐姐夸得天上罕见地上少有。又说谢长离对她姐姐深情不移,肯照拂蓁蓁,自是为着相似的眉眼。
  话里话外,分明是一门心思地膈应蓁蓁,想种下芥蒂,好趁早挑拨感情,免得蓁蓁分走谢长离的疼宠。
  蓁蓁越来越沉默,掐得指节泛白。
  夏清和只知道谢长离已经出府去了,后来被请进临漪榭喝茶,并不知道谢长离回来的事。
  仗着周遭多是母女俩的随从,蓁蓁只带了个清溪,崔嬷嬷等人都不在场,她愈发肆无忌惮,戳着蓁蓁的痛处越说越兴奋,话也越来越难听——
  “虞娘子这般遭遇实在让人惋惜。好在谢统领不是无情的人,虞娘子平素若能学着我姐姐行事,定能博得他的欢心……”
  她堆着假惺惺的笑,说得眉飞色舞。身体也渐而靠近,离蓁蓁只剩两步之遥,分明是步步紧逼,想凑到跟前肆意揉捏。
  一把匕首便在此时破空而来。
  寒光如电,越过屋门口的几位仆妇,铮然一声刺入夏清和脚尖所在的地砖,金戈微鸣,震得地砖几乎轻颤。
  夏清和吓得尖叫,见鬼般往后跳窜。
  满屋之人俱觉惊愕,慌忙看向匕首来处。
  就见花木掩映的石径上,谢长离从一树繁茂遮蔽的树后露出身影,神情阴沉之极,似骤雨欲来。
  第7章 玉珏谢长离却认定了她。
  临漪榭里安静了一瞬。
  旋即,丫鬟仆妇们齐刷刷地跪下去,被这骤然袭来的匕首吓得胆战心惊。
  夏清和的脸色也霎时变了。
  她没想到谢长离会来。
  他不该在衙署吗?
  被匕首刺在脚前的惊吓尚未褪去,她迎上谢长离那两道沉厉如重剑的目光,竟无端有些腿脚发颤。
  京城里曾有人说,谢长离俊眉修目,那双眼睛生得十分好看,里头藏的却是恶鬼,阴冷杀意涌出来的时候,吃人不吐骨头。
  夏清和从前总是不信。
  因她自遇见谢长离那日起,这男人便因姐姐的缘故,对夏家分外有耐心。哪怕手握重权刀刃舔血,对她们却颇宽厚,既不嫌弃她们家出身寻常,偶尔她不慎犯了错,也从未动容责罚。
  但今日显然不同。
  他那张脸阴沉冷厉,眉宇间尽是不悦。
  夏清和心里骤然慌乱,缩着脖子嗫喏道:“见、见过谢统领。我跟母亲来拜访虞娘子,不知道……”她语无伦次地解释,腿肚子微微发颤,一双眼睛直往身后瞟,就差喊母亲救命了。
  几步外,夏夫人仓皇赶来。
  她方才躲在近处,放任女儿肆意胡言,为的就是静观其变。若女儿旗开得胜,她便假装毫不知情,若女儿应付不了虞氏,便可赶来救场。
  谁知小妾室闷声不吭,谢长离却来了?
  他不是出门去了吗?
  心里猜疑不定,却也知这会儿大事不妙,匆忙赶到近前,行着礼打量谢长离的脸色。
  瞧见他阴沉含怒,夏夫人心惊肉跳,忙板着脸朝夏清和道:“又是你口无遮拦,胡言乱语了是不是!”
  她不敢在这节骨眼上招惹谢长离,只好往蓁蓁身上用工夫,放低了身段道:“虞娘子别生气,这孩子跟我一样,穷乡僻壤长大的,没多少见识,说话的时候也没个分寸。若她有言语不周的地方,我这里先替她赔个不是,还望虞娘子见谅。”
  说着话,就要抚平衣袖行礼。
  蓁蓁哪会真受她的礼?
  遂轻轻侧身避开,垂眸道:“夏姑娘心直口快罢了,妾身漂泊之人,哪敢受夫人的礼。夫人折煞妾身了。”
  谢长离听到“漂泊之人”几个字,再一瞧刻薄寻衅的夏清和,脸色愈发难看。
  今日之事于他而言实属意外。
  自相识以来,谢长离对夏家母女一向礼遇,非但助以
  屋舍银钱,还让林墨安排了仆从照顾起居。夏家母女也算知礼懂事,在外安分守己从不惹是非,每尝到了他跟前,夏夫人也是满口感激,做事十分客气恭敬。
  他平素公事极忙,没多少空暇跟这对母女打交道,只吩咐了仆从,若夏家母女造访,当以贵客之礼相待,算是格外给面子。
  谁知今日竟会撞见这一幕?
  夏清和那般刁钻的做派与从前的印象大相径庭,而那些言辞刻薄之极,居心昭然若揭。
  他皱着眉,没理会打圆场的夏夫人,只沉声道:“你方才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我……我……”夏清和嗫喏着不敢言语,只往母亲身后躲。
  谢长离愈发不悦,“还不赔礼!”
  夏清和被这声音惊得抬头,正对上他威冷的视线,吓得腿肚子一哆嗦,忍不住就跪在了地上,“方才是我言语无状,冒犯了虞娘子。”她六神无主,情知谢长离已动了怒,更不敢悖逆,只将一张脸涨得通红,咬牙道:“还望虞娘子大人不计小人过。”
  说罢,跪伏在地,再不敢抬头去看谢长离的脸色。
  旁边夏夫人见状,满脸尴尬。
  须知夏家虽没什么出身,但自谢长离遇到夏清婉那一日起,便格外抬爱礼遇。似今日这般,她都出来打圆场了,却还被斥责,实在是前所未有的事。
  她又是敬惧又是羞臊,想着母女俩几回都吃了闭门羹,好容易逮到机会却又被迫跪地赔礼,心中更是暗怒翻涌。
  但她不敢表露,哪怕脸上已经能开染坊了,却还是赔着笑道:“她也是小孩子不懂事,无心之失,还望虞娘子海涵。”
  说着,又看向了谢长离,“婉儿始终下落不明,她也只是……”
  话没说完,就被谢长离打断——
  “她的行踪我一直在找,但今日之事与此毫无关系。”
  “虞氏是我签了婚契,正经纳进来的人,其中自有缘故,容不得信口雌黄搬弄是非。夏姑娘既不懂事,就请夫人带回去好生管教,这半年别再登门闹事!”
  说罢拂袖看向门口,分明是逐客的架势。
  夏夫人闹了个大红脸,愈发羞臊,“是,是。回去之后我定让她去佛堂念上百遍的经书,让她好生改过,再也不冒犯虞娘子。”说着,扯起女儿,赶紧行礼告退。
  夏清和脸红得跟灶膛里的炭似的,又羞又惧,哪敢再吱声,灰溜溜就跑了。
  蓁蓁等她们走远,才安静抬眸。
  ……
  哪怕早有准备,哪怕早就听多了她是夏清婉的替身这种议论,真正当面听到,说一点都不难过那是假的。
  但难过又能怎样呢?
  从前的那些教训历历在目,已不许她生出半分妄念。
  好在今日机缘凑巧,无需她费力引导,夏清和自己就先泄了底子,而谢长离也适时出现在了附近,瞧清了夏家的嘴脸。
  方才夏家母女臊成那样,又被下了逐客令,不许夏清和轻易登门,往后大约是能安生些了。
  也算首战告捷,令人欣慰。
  蓁蓁想起夏家母女夹着尾巴逃走的样子,心头轻快了许多,见谢长离的脸色仍颇难看,便温声道:“为着些微小事惊扰了主君,实在非妾身所愿,还望主君勿怪。”
  声音温柔,姿态更是谦和。
  谢长离不由看向了她。
  方才站在树后,夏清和的刻薄言辞尽数入耳,她沉默忍耐的模样也清晰落入了眼中。他纳蓁蓁为妾,固然动机不纯,却也没想让她受委屈,情知今日之事皆因自己而起,不免有些惭愧——
  “是我安排不周。抱歉。”
  蓁蓁闻言轻笑,摇了摇头,“这怎么能怪主君呢。方才让清溪去请主君,原是为令礼数周全,妾身也没想到会这样。”
  “其实夏夫人和夏姑娘先前也来过,只是那会儿主君不在,妾身怕擅作主张去待客反会失礼,就只能谢客。主君也知道,待客是主母的事,妾身位卑人轻,越俎代庖非但会惹人耻笑,恐怕还会给主君抹黑。至少,在扬州是要被笑话的。”
  “今日她们造访,妾身也十分为难。后来听说主君晌午会回来,才请了两位吃茶,等主君来了陪坐片刻,礼数上便可周全。谁知……许是京城会客的规矩与扬州不同,妾身往后会多留意的。”
  她说完了,脸上微露忐忑。
  谢长离瞧得出来,遂安抚道:“今日的事不怪你,安心住着就是。那些风言风语不必放在心上。”
  蓁蓁闻言,总算是放了心。
  外间传言不打紧,她担心的其实是夏家的后招。
  妾室待客的事并无定规,怎么着都有说辞。今日她虽唬住了夏夫人,但频频闭门谢客毕竟不太妥当。夏家吃瘪后未必会偃旗息鼓,等谢长离气消了,没准就会拿这事儿去诉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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