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怎么没多跨半步,回到扬州闺中的时候呢?
  蓁蓁自哂般笑了笑,呆坐了半天,瞧着桌上有刚送来的栗子糕,便走过去拿了一块,就着牛乳慢慢填饱肚子。
  眼前的喜房与记忆里的模样交织,从床榻到箱笼,很多陈设装点都已经变了。而她,也早已不复当初落难时的惊慌失措、漂泊无依。
  为何会回到此刻呢?蓁蓁无从知晓。
  她甚至怀疑自己是死了一回,才会在软轿里有恍若隔世、深渊归来的感觉,且记忆的最后,那种迅速将她拽入深渊的困意也着实怪异。
  但这也只是猜测,并无实据,若真是有人暗中作怪,日后定得留意防着。
  不过眼下最要紧的是往后的路该怎么走。
  谢长离并未对她用过真心,那么她曾经的痴心与贪恋也该尽数收起来了。
  好在有过经验,在谢府的处境不会太坏。她父亲的案子终会查明,待冤案洗清时一家人定能团聚——这是谢长离曾许诺过的。他这人虽寡情,却也说到做到,且她临死前证据已然齐备,翻案之事无需太担心。
  如今她该做的,便是趁着空暇早早攒些银钱,待双亲从苦楚难熬的边地回来,便可好生照料调养身体,免得再受困苦。
  至于攒钱的路子么,蓁蓁咬着糕点,默默琢磨起来。
  ……
  入夜时分,谢长离总算回府了。
  他其实是前天傍晚出的门,因手头有桩牵涉宫廷的要案,便亲自带人在京郊设伏,捉了罪魁祸首。能在宫里做手脚的都不是善茬,激战在所难免,后又在狱中审问了整个日夜,虽磨得罪犯招供殆尽,亦令他颇为疲惫。
  染血的衣裳留在了衙署,回府前入宫禀事时他特地换了干净的官服。
  这会儿他翻身下马,径直往外书房去。
  书房里灯火通明,闻铎将今日奉命去办的差事交代清楚,便轮到嬷嬷们禀事。
  负责在外书房伺候的阎嬷嬷走进去,捧上了锦盒装着的婚契,“主君,京兆衙门将婚契送来了。虞娘子今日也进了府,就安排在云光院里,由崔嬷嬷照看着。她那两位贴身的小侍女也买到了,明日就能送进府里,照旧伺候她。”
  说着话,掀开锦盒搁在了案上。
  谢长离抬手,取过婚契扫了一眼。
  “有人打听么?”
  “都知道人是江南那边送来讨好主君的,也没谁打听。据京兆府那边的人说,办婚契的时候恒王府有个管事正好在,听说主君竟纳了罪臣之女,还嘱咐办了婚契,便想打听内情。京兆府原就是奉命办事,也没什么能让他套问的,只是虞娘子的身份必定遮不住。”
  谢长离点点头,仍将婚契收回,命她收起来。
  阎嬷嬷应了,见他并无旁的吩咐,又提醒道:“云光院那边都安排妥当了,只是主君没发话,她们也不敢安置。”
  谢长离明白她的意思,连头都没抬,“我晚点过去。”
  说罢,随手取了方才闻铎呈上的一份消息,认真看了起来。
  手握提察司这件事瞧着风光,高位重权却也意味着山岳般沉甸甸的责任,满朝上下京城内外的消息汇过来,跟那些老狐狸纠斗尽是凶险费神的事。且提察司上头毕竟有个小皇帝,他若要办私事,不宜用提察司的部属,通常都是闻铎和林墨去办。
  这些事不宜在衙署提起,多半会留到回府后处理。
  谢长离揉了揉眉心,将杯中浓茶饮尽,又让阎嬷嬷冲了一壶,接着细看。
  这一看,直到亥时将尽才算得空。
  案上仍有文书堆叠,不过夜色已极深了,半弯明月悬在半空,远近除了细微的风声,听不到半点动静。
  他总算想起了新来的小妾。
  站在窗畔吹了会儿风,待脑海里思绪理清,谢长离便出了外书房,孤身往云光院去。
  ……
  云光院里,蓁蓁困得眼皮直打架。
  但她并不敢宽衣睡下。
  没有清溪和染秋在旁边说话,这屋子便显得格外空荡宽敞,连烛光都仿佛分外昏暗。蓁蓁如今初来乍到,跟谢长离还不熟悉,也不好乱逛闲翻,便只坐在榻上等外头的推门声。
  这一等,便从日暮到了深夜,起初挺直的脊背也渐渐塌下去,就差歪在衾枕上睡着了。
  恍惚之间,门外传来崔嬷嬷问候的声音。
  蓁蓁几乎打了个激灵,赶紧理好衣裙坐直了身子。旋即,屋门吱呀作响,而后轻轻阖上。
  谢长离绕过屏风,一眼就看到了里头的身影。
  妾侍不比正室,这场婚仪又仓促简单,莫说新娘子出阁的凤冠霞帔,便是连遮面的花扇都没有。这会儿红烛渐短,年才十六的少女规规矩矩地坐在榻上,垂着脑袋盯住脚尖,一双手叠放在腿上,入目只觉温柔安静。
  但她的容色却极美。
  一袭浮花堆绣的红衣勾勒出纤袅的身段,满头青丝挽成了牡丹髻,饰以花钿珠钗。发髻的正中间落着一只薄金做成的蝴蝶,尾翼轻轻挑起,一粒嫣红的宝石随之垂落,堪堪装点在她的眉心,衬得她整张脸格外娇丽。
  谢长离出入宫闱,见过不少美人。
  却还是头回见这般白嫩的肌肤,欺霜赛雪,触目柔软,仿佛吹弹可破。
  他愣了下,目光扫过秀致黛眉和垂着的眼睫,扫过少女微微鼓起的胸脯,落在那双纤细柔白的手上,一步步走近。
  蓁蓁下意识的捏紧了手指。
  不怪她紧张,实在是谢长离的气势有些迫人。尤其今日新婚,他丝毫不露喜悦,连身上那袭缂丝暗纹的官服都没换,靴上几滴暗红色蜿蜒,像是刚洒上的血迹,衬着衣角狰狞的绣纹,无端让人想起森寒逼人的牢狱审讯。
  而他满身清冷,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尽是初见的审视与疏离。
  屋里的氛围像是浓墨凝住,连窗外的风声都似停止了。
  片刻后,还是谢长离先开了口。
  “虞蓁?”
  “见过主君。”蓁蓁屈膝施礼,眼睫微抬,终于看向熟悉的那张脸。
  他生得其实很好,修眉俊目,身姿峻拔,许是自幼习武,气度比寻常男子矫健历练许多,俨然是个俯仰天地,风骨峭峻的人物。若脱去这身威仪官服,再扫去满身的清寒疏冷,也该是个令无数闺秀倾心的贵公子的模样。
  事实上,他虽以狠辣手段游走于朝堂,文墨却是极精通的,便是当朝相爷都曾心悦诚服,赞誉有加。
  婉婉长离,凌江而翔,他配得上这个名字。
  只是心肠太过冷硬了些。
  蓁蓁垂眸敛手,没敢多看他,免得被瞧破藏在心底的情绪。
  谢长离倒是没深究,只是觉得这女子比预想的柔韧——毕竟是官宦千金,自幼养尊处优的被捧在手心里,若运气好些,碰上个盛年的君王,这姿貌家世送进宫里都使得。如今家道骤变,闺中明珠沦为妾室,她不哭不闹,这副安静温婉的模样实属难得。
  更何况,这眉眼实在是……
  谢长离眸色微动,很快将旁的心思压住,只退回到近处的椅中坐了,问了几句话。
  同记忆中一样,他问了她的身世。
  譬如蓁蓁那位资财巨富、却在不久前沦为阶下囚的盐商外祖,譬如他父亲从穷困举子到扬州通判的经历,譬如他父亲素日交游往来的人家,乃至虞家出事之后,扬州知州荀鹤对她的态度等等。
  蓁蓁信得过他,都如实答了。
  谢长离还算满意,想着夜已太深,问了最要紧的事之后便没逗留,也没打算留宿在此,只起身理袖往外走去。
  蓁蓁早就习以为常,意思着送了几步,道了声:“主君慢走。”
  温和柔软的声音,入耳很是舒服。
  谢长离才刚绕过屏风,听着那语调,不由暗叹果真是扬州养出来的美人,连声音都是娇软的。这念头才浮起,胸口便忽地传来一阵隐痛,脑海里无端闪过一幅妙龄女子躺在他的怀里,薄醉浅笑,身躯半赤的画面。
  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极怪异的感觉。
  仿佛眼前的场景似曾相识。
  第3章 罪女毕竟是旁人避之不及的。……
  谢长离猛地顿住了脚步,下意识回头看向屋内。
  帘帐半垂,蓁蓁送了几步之后,正站在外间的博古架旁边。灯架上烛光明照,往她身上笼了层朦胧的光,大约是诧异于他的忽然驻足,她的嘴唇轻张了张,想问他还有何吩咐。
  烛光下她的眉眼清澈干净,与画面中薄醉含笑、娇媚勾人的模样迥然不同。
  分明是他自己恍神了。
  谢长离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视线。
  而后抬步出屋,只当那一闪而过的画面是他的幻觉。
  毕竟,他虽收了这位落难的少女当妾室,却非真的为色所迷。不过是因她的眉眼与记忆里的小姑娘如出一辙,不愿看她如浮萍般流落在外,因娇柔容色而被人欺辱。
  这世间薄命受苦的人到处都是,他藏着狠辣手段生杀予夺,从来都不是同情心泛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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