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这东西原是军中所用,堆成粗糙的山川地形,谢长离却亲自用细木板造为庭院,做工精细又用料贵重,费了不少的功夫。
蓁蓁仍记得彼时的情形。
因着生辰临近,她特地去外书房找谢长离,想知会他一声,要在生辰那日出城去礼佛。
踏进屋门,一眼就看到了这沙盘。
晴日里明媚的阳光从窗户斜照进来,将沙盘上的草木窗牖都照得纤毫分明,她惊叹于细腻的用料彩画和精致的做工,忍不住凑过去细细端详。而谢长离站在案后,难得的露出温和笑容,问她,“喜欢吗?”
“喜欢!”蓁蓁答得毫不迟疑。
“若照着沙盘造一座别苑呢?”
蓁蓁抚摸精巧的廊庑,爱不释手,“这阁楼庭院做得清幽又别致,比扬州那些园子还要好看。”她恋恋不舍,壮着胆子问他,“能让我带回去多瞧瞧吗?”
“送你了。”谢长离倒是大方。
那之后,这座沙盘便来到了她的住处,在长案上单独摆着。
清溪和染秋偶尔说起来,总觉得这是谢长离送她的生辰之礼,只是他性子冷清别扭,不好主动送,便勾着她开口讨要。忙成陀螺的提察司统领亲手打磨,花费了那么多心血,可谓情深意重。
蓁蓁也曾暗藏期待,想着往后谢长离会不会造一座同样的别苑给她,好朝暮相伴,两情缱绻。那不就是书里写的金屋藏娇么?
却原来这一切都是为夏清婉准备的。
从始至终,唯有她在自作多情。
谢长离从未说过喜欢她。
哪怕以枕边人的身份住在一屋檐下,哪怕她数番剖白心意,也没有真正碰过她。
大概他心里真的装了别人吧。
蓁蓁自嘲地笑了笑,强忍着眼底的酸热湿润,转身离开内间。
……
沙盘很快就送到了外书房。
林墨坦然收了,没再多说半句话,只等清溪和抬盒子的仆妇离开,才独自出府,去了不远处的夏家。
暮色将至,炊烟渐起。
长垂的帐幔之内,夏清和站在书案后面,并不急着用晚饭,而是铺开纸笔,正慢慢描画字迹。见林墨走进来,她目露喜悦,低声道:“得手了吗?”
“东西拿到了。”
“太好了!”夏清和几乎欢喜雀跃,又将才誊好的信笺递过去,“你瞧这字迹仿得像不像?有了它,再加上那座沙盘,事情就能交代了。到时候姐姐和谢统领长相厮守,定会感激你的。”说着话,手指有意无意地扫过林墨的掌心,眼角勾出几分缱绻来。
林墨方正的脸上露出些羞赧,瞧着手里那张诀别书时,到底有点挣扎。
“毕竟是主君照拂的人……”
“你后悔了吗?”夏清和迅速打断他,手指滑向男人的手腕时,特意熏过香的身躯也贴了过去,楚楚可怜地道:“事到如今,只有这条路了。若不然,万一日后事情泄露,他绝不会饶恕咱们的。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我家受罚,看着我们被他杀了吗?”
“主君也未必……”
林墨话音未落,便被堵住了。
正当妙龄的女子顾不得羞耻,就那么凑过去,拿双唇将他的声音封住,手臂也随之环在了他的腰上,低声祈求。
“就这一次,求你了,就这一次。只要事情办妥了,有姐姐在,他不会为难的。何况,你只是为了救我,并不是真的背叛他。往后你还是会为他出生入死,对不对?”低语之间,她不容林墨思考,双手生疏地探入他的衣襟,隔着夏末单薄的衣衫将身躯贴在一处。
林墨身体微僵,想往后躲,却又舍不得肖想了许久的滋味。
夏清和既走到这一步,哪会让他犹豫,只低声道:“东西拿到了,饭菜也送过去了,过了今晚,没人会知道的。等姐姐回来,母亲定会做主将我嫁给你,往后我就是你的人了。若你此时反悔,那就是逼我去死,你当真要这样狠心,再让我受苦一回吗?”
末尾一句哀哀乞怜,不无恐惧。
林墨的手猛地颤了颤,天人交战之后,终究是抱紧了怀里的人。
纸笺随之脱手而出,飘落在地。
上头赫然是蓁蓁的字迹。
……
谢府小院里,灯烛渐起。
蓁蓁喝尽碗里最后一口香浓的热汤,眼底的酸楚雾气也终于消散了大半,虽说胸口仍闷闷的作痛,心绪好歹恢复了些。
最初的伤心过去,这会儿反倒只剩下失落与释然。
既然捂不热,那就算了吧。
如同当初家道中落时骤然委身为妾一般,许多事都由不得自己做主。谢长离对她无意,她也无可奈何,心动时尽力试过,哪怕没求得想要的结果,也无需怨悔。等双亲冤案得清,还是要好好过日子的,与其纠缠不清自怨自艾,倒不如琢磨下往后的生路。
蓁蓁漱了口,想去侧间坐坐。
疲倦却在此时袭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天还没黑透,屋里灯火昏黄,外头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点滴断续地敲在竹叶,如同浮上心间的陈年旧事。
蓁蓁撑不住困意,招呼了清溪一声,先去里面眯会儿。
绣着合欢的薄被铺开,脑袋碰到枕头时,困意如潮水般呼啸席卷。眼皮阖上,屋外的雨声和仆婢的低语也迅速变得朦胧,似是随风远去。
直到周围一切陷入死寂。
……
不知过了多久,如日月亘古般漫长。
有极细微的动静入耳。
蓁蓁像是做了场疲累又冗长的梦,整个人疲乏而无力,如同刚被人从不见底的深海里捞出来,一切都沉寂又遥远。
周遭的动静由远及近,渐渐成了模糊的说话声,她感到身体在微微晃动,像是坐在软轿里,连那模糊的声音都逐渐清晰了起来。
好吵。她疲惫地眯开一条眼缝,想让她们安静些。
一抹喜红的绣纹落入眼底。
似曾相识的场景令她有些恍然,脑海里乱了半晌,蓁蓁才依稀记起来,那喜红的锦帘像极了她初入谢府那日曾见过的。
她蓦的睁大了眼睛。
第2章 妾侍入目只觉温柔安静。
软轿外,两位仆妇还在低声说话。
蓁蓁却无暇听那些言语,只怔怔的看着身上簇新的喜服。
——说是喜服,也不过是颜色鲜艳些罢了,比起凤冠霞帔的嫁衣差了十万八千里。她毕竟是没为奴婢的罪臣之女,又是塞进来做妾的,非但没有婚仪宾客,便连这软轿都是被人迷昏了塞进来的。
这会儿脑袋还隐隐作痛呢。
蓁蓁掐了掐指腹,微锐的疼痛传来,脑海深处的记忆也随之涌起,清晰连贯得仿佛就在昨日。
可她分明还坐在软轿里,正要成为谢长离的妾室。
她一时有些疑惑,不知道涌入脑海的那些事是被人迷昏后的一场梦,还是过于伤心,在沉睡中梦见了过往。
风拂过甬道,掀得锦帘轻晃。
蓁蓁压住满腔惊疑,悄悄掀起侧帘一角,落入眼中的是极熟悉的花木院墙,仲春明媚的日光里,那一排玉兰正在枝头烂漫含笑。
而软轿也晃动着停在了垂花门前。
“就是这儿了,有劳诸位跑这一趟,且到外头领赏吧。”崔嬷嬷熟悉的声音响起,待周围谢恩的声音散尽,脚步声陆续远去,才掀起了轿帘,含笑道:“虞娘子辛苦了。主君出门办事还没回来,吩咐了奴婢迎接娘子。里头都备好了,娘子先到院里歇歇吧。”
年逾五旬的妇人,笑得一团和气。
待蓁蓁伸出手,很自然地扶住她纤细的手腕,引她往内院里走。
蓁蓁乖顺地随她入内,心内却几乎翻起惊涛骇浪。
这位崔嬷嬷是谢府内院的管事嬷嬷,迥异于谢长离令人敬畏的铁石心肠,崔嬷嬷是个极和善的人。
蓁蓁记得她初入谢府时,因家道变故又被强行塞来做妾,很是委屈低落了一阵。那会儿便是崔嬷嬷耐心陪伴开导,还帮她挡了好几次夏家母女的寻衅刁难。后来处得久了,主仆间愈发融洽。
此刻,崔嬷嬷分明不认识她。
但她的言语举动
都与记忆里别无二致,连同沿途的墙桓屋舍,都是走过无数遍的熟稔。
过了曲折回廊,绕过风动涟漪的荷池,便是安置蓁蓁的云光院。因是纳妾,院里也未过分装点,只在廊下挂着喜红的灯笼,贴些窗花罢了。屋里倒收拾得极整洁,桌椅箱柜俱焕新颜,床榻亦如新婚布置。
崔嬷嬷请蓁蓁稍坐,便吩咐人端来茶水果点,请她歇会儿自行取用。
而后行礼告退,掩了门在外候命。
蓁蓁则长长地吐了口气。
最初的惊疑在与崔嬷嬷同行时逐渐消解,这会儿倒是能镇定下来。毋庸置疑,此刻并不是在梦里,而记忆中的那些事也并非梦境,否则不至于一切都这般严丝合缝。
她大约是回到了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