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徐北游不说话,张雪瑶也不在意,继续说道:“不管你是记恨也好,还是不记恨也罢,今天都算你通过了我的考校,我们剑宗从来都是唯成败而论事,从明天开始,剑气凌空堂就是你的了。”
徐北游心头一跳,放在膝上的双手猛地攥拳,深吸一口气后,竭力保持语气平静道:“北游谢过师母。”
张雪瑶以食指拇指捏住那只八分满的青釉白花茶杯,轻轻旋转,淡然道:“剑气凌空堂给你是给你了,但能否拿得住,还要看你自己的本事,还有剑宗的各大产业,也是如此,我不会过问,也不会出手相帮。”
“这个不劳师母操心。”徐北游微笑道:“既然已经拿到了手中,那就没有轻易放下的道理。”
张雪瑶嗯了一声,望向外面的雨幕道:“明晚在东湖别院有一场家宴,记得过来。”
徐北游低头应是。
待到徐北游抬起头的时候,张雪瑶已经不见踪影,只剩下一张小案,以及小案上仍旧烟雾袅袅的茶具。
徐北游忽然想起似乎每位地仙高人都有些雅好,诸如有慕容玄阴扮戏子伶人,秦穆绵抚琴堪称国手,青尘的占卜算无遗策,还有公孙仲谋的酒,张雪瑶的茶。
酒寄于情,茶寄于礼。
喝酒喝得是一个情字,饮茶饮得是一个礼字。
以小观大,所以公孙仲谋率性,以情义交游天下,天下无人不识,与之相比,张雪瑶就冷淡许多,不过这才是真正的持家之道,两人一外一内,一热一冷,刚好互补。
徐北游将张雪瑶给自己倒的茶一饮而尽,然后又给自己重新倒上一杯。
这一次,九分满。
——玄乙没有想到徐北游真的活了下来。
御甲则是没有想到赤丙竟然会死。
两个没想到,一个结果。
徐北游没想着封锁消息,而且这么大的动静也封锁不住,所以一直在作壁上观的御甲和玄乙二人很快就得知了这个让人震惊甚至是惊骇的消息。
同样是窗外夜雨,两人对坐之间却没有张雪瑶那般云淡风轻的意境,只剩下近乎窒息的凝重。
过了良久,御甲缓缓开口道:“我们都小看他了,谁又能想到他真得把赤丙给杀了?赤丙的修为你我都是清楚的,就算我们两人对上他也没有必胜把握可言,最多不过是五五之数而已,可赤丙却死在了他的手上。”
玄乙略带迟疑道:“你说会不会是主母那边出手了?”
“主母性子你是知道的,就算徐北游是她的亲生儿子,也绝不会玩弄这种伎俩。”御甲摇头道:“如果她真想帮徐北游坐稳少主的位子,直接大开杀戒便是,底下的人谁敢不服?又何必绕这么大的弯子。”
玄乙默然无语。
“赤丙就这么死了。”御甲带着几分兔死狐悲的惆怅感慨道:“当年有好事者将我们前四人并称为剑宗四大剑师,赤丙更是被不少人视为日后剑气凌空堂的扛鼎大材,可结果却是说死就死,真是世事难料。”
玄乙转头望向外面的雨幕,轻轻叹息道:“现在不是悲春伤秋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怎么解开眼前死局,让你我二人能求得一条生路,不至于像赤丙、长辛、年庚、壬辰那般变成别人的剑下之鬼。”
御甲沉默片刻,面无表情道:“还能如何?要么低头、弯腰、屈膝,苟且求生,要么就瞋目、拔剑、向前,殊死一搏。跪着生或是站着死,你选哪个?”
屋内陷入一阵死寂的沉默中。
过了不知多久,屋内的蜡烛都已经燃尽,只剩下一片漆黑。
屋外仍是雨沙沙落下。
黑暗中传来一个不知是谁的低低叹息声音,“我们老了。”
这两个曾经敢跟着公孙仲谋出生入死的剑客,随着年龄的增长,早已被安逸和浮华磨去了当年的锐气,再也做不出一言不合即瞋目,瞋目则拔剑,拔剑必杀人的事情,他们越来越沉稳,也可以说是胆小,雄心壮志越来越少,顾虑越来越多。
也正因为如此,他们不敢像赤丙那样明目张胆地反叛,最开始的时候不敢拔剑,现在尘埃落定之后就更不敢了。
剑在鞘中的时间久了,就真的被锁在鞘中了。
既然连剑都拔不出来,还谈什么站着?
——大约快要天亮的时候,雨势转小几分,由细密雨幕变为淅沥小雨。
徐北游满身污浊地走出张府,沾满了血迹的靴底踏在雨水中,仿佛要在清澈的雨水中化出血色来。
他就这么一路淋着雨,从富贵坊一步一步地走回了荣华坊。
细雨加身,也压抑不住徐北游心头的快意。
大丈夫当掌权,江湖既然是个名利场,那么在江湖中厮混就更要手握大权。
如果说之前的徐北游,只是一只脚迈进了权势的门槛,那么经过昨晚之后,徐北游便已经将另外一只脚也收到了门槛内。
这场内斗最终以徐北游成为剑气凌空堂之主而落下帷幕。
江都城只是开始,浮华和血腥之下,有一条登天青云路。
第三十一章 聊发疏狂图一醉
辰时时分,宋官官紧紧握着手中崭新的油纸伞,在后府来回徘徊着。
雨水沾湿了青色的绣鞋和裤脚,她却毫不在意,只是不断抬头看着天色,大概估算着时辰。
其实按照公子的意思,她现在应该走了,而且是马上离开江都,前往帝都去见那位已经贵为当朝次辅的老人。只是她鬼使神差地留了下来,满脑子想着不管是生是死,总得再见上公子一面,哪怕是最后一面。
忽然,在隐隐约约之间似乎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响起,宋官官也有些分不清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也许是心有灵犀,宋官官猛地转身,然后看到了露出一张罕见的温柔笑脸的徐北游。
此时的徐北游已经被细雨完全淋透,但脸上的温柔笑意却让他看起来并不狼狈。
宋官官轻轻地收拢起油纸伞,沐雨走近徐北游,柔声道:“公子,你回来了。”
“嗯,回来了。”徐北游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雨过天晴,大势已定。”
这次去见张雪瑶,他也是悬着一颗心,都说女人心海底针,他也吃不准张雪瑶的真正用意,直到张雪瑶说明日还有一场家宴后,他才算是彻底放下心来,对于翻手之间就可覆灭徐北游的张雪瑶而言,能够说出家宴二字,就已经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宋官官低头轻嗯一声。
徐北游稍微犹豫了一下,伸手半揽住这个始终对自己不离不弃的女子的瘦弱肩膀,轻声道:“你的伤势也不轻,早些回去休息。”
宋官官的头垂得更低,一层淡淡晕红染上脖颈。
“去吧。”徐北游松开手,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宋官官也不知是该松一口气还是应该感到失望,她一直都知道公子是有大志向的人,但是她却没办法帮助公子更上一层楼,比起那位公主殿下,她无论身世还是心机都不值一提。她相信公子终有一天会迎娶那位公主殿下,也许那时就是她与公子缘尽的时候了。
出于女子的直觉,她始终都觉得那位看似从容淡然的公主殿下不会是个大度的人,也许她能容得下很多人和很多事,但她未必能容得下一个不起眼的宋官官。
人生就是那么无奈,总是不停地做着选择,正如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一样,有些时候选择了这个,就意味着要放弃那个。
缘来缘聚,缘去缘散。
宋官官嘴上说不出这样的道理,但内心却是通透如明镜。
她转身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当她走过转角时猛地回头,看到徐北游仍是站在原地,方才脸上的温柔和雀跃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整个人肃穆又凝重,让她有些莫名心酸。
那个在巨鹿城外有着一脸干净笑容的年轻人终究是不见了,那个曾经跪在地上求主人救她一命的公子也终究是走远了。
所有的热血和意气都被磨平之后,他成了少主,越来越像曾经的主人,沉静且胸有城府,不会再向自己问东问西,不再需要自己去保护,自己也越来越看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她宁肯这个少主愚钝一些,也不愿意像现在这般出类拔萃。
宋官官转过身去继续前行,眼睛微微酸涩,她不知道这个比自己还要稍小一点的公子少主什么时候才能由衷而笑,也许是已到琼楼最上层的时候?
只是登临绝顶多风雨,那时候的他可还能笑得出来?
她始终都觉得平平淡淡安安稳稳才是福气,可惜他不这么认为。
殊途难同归。
宋官官没有把这些话付诸于口,徐北游也只是察觉到她有些不太对劲,却没去太过深思。
他没有像宋官官认为的那样,满脑子都是功名利禄,他的沉静更多还是掩饰,作为一个上位者中的初学者,他不知道该怎么样去驾驭别人,更没有人会对他言传身教,于是他下意识地模仿着印象中师父的一举一动,从言谈举止到细节神态,越来越像那个背剑匣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