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只是恶客好当,想走却难。
  一名老人出现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披蓑戴笠,裤脚高高挽起,脚上穿着草鞋,看打扮像是个钓叟。
  可这儿却不是可以钓鱼的江畔,而是江都城的荣华坊。
  宸壬剑师猛地转身望着这个雨幕下的身影,脸色渐渐苍白,继而整个身子都开始微微颤抖。
  年庚剑师稍好一些,但也是面露绝望之色,先前的淡定从容在他发现老人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遮掩不住的恐惧。
  两名剑气凌空堂的剑师都认得这名老人,正因为认得,所以恐惧。
  老人隔着雨幕望向两人,淡然道:“这场闹剧该收场了。”
  年庚剑师惨然一笑,“竟然是上官师伯亲临。”
  上官青虹抬起右手,食指和中指并起,遥遥指向两人,“以下犯上,叛宗不轨,按宗门律例当死,老夫身为慎刑司掌司,当亲自行刑,以清门户。”
  壬辰剑师颤声道:“怎么会这样?难道赤丙真死了?”
  “首恶赤丙已经伏诛。”上官青虹平静道:“由少主亲自手刃。”
  年庚剑师默然不语,壬辰剑师神情凄然。
  上官青虹没有急着出手,而是安静等待两人最后的遗言。
  壬辰剑师低下头,轻声问道:“能不能不死?”
  “从你们决定跟着赤丙一起反叛少主的时候,就没有回头路了。”上官青虹平淡道,“当年宗主之所以要任命老夫为慎刑司掌司,就是因为老夫不忌惮杀人,也不吝啬杀人。”
  上官青虹的语气平缓却不容拒绝。
  只有这一刻,上官青虹才不像平日里那个总是缅怀过去的老人,显露出几分年轻时杀伐果断的风范。
  当年的上官青虹说是杀人魔头也不为过。
  壬辰剑师猛地放肆大笑起来,几乎要笑出眼泪,几乎笑得岔气。
  最后却是哽咽起来。
  年庚剑师则是重重叹息一声,有些不甘,有些无奈,也有些最后的释然。
  最后却是微笑起来。
  上官青虹面无表情,轻声问道:“可还有遗言?”
  两人都没有说话。
  上官青虹的手指轻颤两次,两人瞬间被凌厉剑气洞穿了头颅,没有半分反抗余地。
  ——后府,徐北游坐在赤丙的尸体上,双手举着赤丙的头颅,与死不瞑目的赤丙四目对视,脸色平静。
  细密的雨滴重新从天上落下,冲散了血腥味,与地上的鲜血融汇后缓缓地蜿蜒流淌。
  入得江湖之后,首先要做到不被大风大浪淹死,然后经历一系列的沉浮跌宕之后,一般会有两种结果,一种是随波逐流,一种是屹立鳌头。
  二十岁之前,徐北游认为江湖是一块潇洒自在地,黑白分明,好人仗剑行侠,坏人杀人放火,仗义者拂衣去,杀人者不留名。
  二十岁之后,徐北游才恍然明白,所谓的江湖不是黑的,也不是白的,而是灰的,这是一块名利地。
  在这里,黑的可以变成白的,白的也可以变成黑的,看似没有规矩,实则大有讲究。
  在这里,很少有无缘无故的杀人,每一次杀人都是有所求。至于那些嗜杀成性的疯子,自然会有人处理掉,杀他们不是因为他们作恶,而是因为他们坏了规矩。
  江湖其实很像庙堂,都是规矩大于天。
  安分守规矩的人未必能活得很好,但胆敢坏了的规矩的人一定会死得很惨。
  这就是江湖。
  徐北游初次走进江湖就体验到了江湖和庙堂最为黑暗的一面。
  暗卫府将崇龙观上下满门灭绝,只剩下一个知云,然后公孙仲谋又将那些暗卫屠戮殆尽。
  这让他对江湖的美好憧憬轰然坍塌,接着又接触过诸多大人物后,他对江湖的理解就只剩下了名利二字。
  小人物不配讲信念道义,那是大人物的专属。
  小人物能讲的就是生存和一点微薄名利。
  如今徐北游在这条路上渐行渐远,无法回头,也无法驻足。
  兴许有一天他能走到师父公孙仲谋那个高度时,可以停下脚歇一歇,那时再驻足回首望去,身后定是一条血腥和浮华之路。
  徐北游忽然有些喝酒了。
  从滴酒不沾到无酒不欢,这个过程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慢。
  酒能醉人,酒醉可以暂时逃避许多事情,让人在这个浮躁的世道里得到一丝难得的喘息时机,也能将自己压抑在心底的那份不平稍稍释放出稍许。
  醉酒当歌。
  可惜没有酒,徐北游有些遗憾,只能是对着赤丙的头颅轻声道:“人生在世,都不容易,所以也就不太讲究谦让二字,更没有那么多的凭什么,自古唯有成败论英雄,就算你是西楚霸王,败了就是败了,死了就该闭眼,一味地吊着一口怨气执念,怕是连投胎都是难事。”
  “我不喜欢杀人,一点都不喜欢,每次杀人都会让我觉得自己的手很脏,粘糊糊的,像是沾了一层干涸的鲜血,可我不得不杀人,这个世道逼着我不断杀人,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人仙境界的高手不算多,也不算少,但像你这种人仙巅峰,想来还是不会太多,而我却只是一个区区鬼仙境界,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死在我手上很憋屈?其实细细想来你也该知足了,为了杀你,剑宗十二剑我动用了四把,剑三十六我用了七式,无上剑体被你打断三根骨头,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你不死谁死?”
  “我曾读过一些佛家典籍,上面说贪、嗔、痴三毒最是蒙蔽人的心智,你不忿于我得师父传承,是为嗔,你妄想坐拥剑气凌空堂,是为贪,三毒有其二,你早就忘了谨慎二字,一心想着杀我,殊不知你眼中的青云大道其实是一条回不了头的死路。”
  徐北游就这样捧着赤丙的脑袋自言自语,荒诞可笑中又透着一股让人心生寒意的冷酷。
  不知过了多久,一柄纸伞替徐北游遮住了头顶的风雨。
  徐北游头也不回地问道:“都完事了?”
  换了一把崭新油纸伞的宋官官轻轻点头道:“该死的已经死了,该活着的都还活着。”
  徐北游沉默片刻,然后提着人头起身,“既然完事了,那么我也该去师母那边走一趟了。”
  第三十章 尘埃落定步青云
  宋官官轻声问道:“我陪公子一起去吧?”
  徐北游摇了摇头道:“我一个人过去就行,我走后你把这儿处理一下,不出意外天亮我就能回来,如果明早辰时以前我还没有回来,你马上离开江都,去帝都找先生。”
  宋官官欲言又止。
  徐北游摆了摆手,止住她没有出口的话语。
  接着徐北游没有带任何东西,独自往府外行去。
  富贵坊,张府。
  张雪瑶独自一人跪坐在后堂中的一方檀香木小案后,案上是一壶刚刚泡好的君山银针,身侧窗外则是一帘夜雨。
  一人一茶一灯火,一帘幽雨入画来。
  真是好意境。
  脚步声响起。
  老吴带着一个年轻人来到屋外轻叩门扉。
  张雪瑶的手指轻轻一颤,平静道:“进吧。”
  门被从外面拉开,老吴没有进来,而是徐北游孤身一人走进后堂,沾染着已经干涸血水和污泥的靴子踩在木质地板上嘎嘎作响,同时也在身后留下了一串清晰脚印。
  张雪瑶不以为意,又倒了一杯茶,示意徐北游落座。
  徐北游跪坐在张雪瑶的对面,捧茶却不急于品茶,轻声道:“师母,赤丙死了。”
  早就已经知晓这个消息的张雪瑶神情平静,就算赤丙没死,她也一定会出手让他死。
  张雪瑶小口小口地啜茶,一杯茶饮尽后,她挺直了身子,问道:“北游,你就不想问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徐北游低头望着杯中清澈的茶水,缓缓道:“想来是考校二字。”
  “的确是考校二字。”张雪瑶点头表示赞同道:“你若是像青莲那样得过且过也就罢了,可你想要撑起剑宗的重担,没有手腕是不行的。”
  徐北游沉声道:“所以师母你就想看看我的手腕如何,不知今晚之后,师母以为北游的手段如何?”
  张雪瑶很是欣慰地笑了笑,“还算不错。”
  徐北游忽然笑起来,将方才的凝重气氛一扫而空,道:“有师母这句话,我就真的放心了。”
  张雪瑶抬手给自己重新斟茶,八分满,然后问道:“北游,你是否从此便在心底记恨下师母?”
  徐北游不曾想到张雪瑶竟会如此直接了当地问话,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只能沉默不语。
  不管怎么说,张雪瑶都是可以跟公孙仲谋平起平坐的角色,论修为,论心机,论手腕,论根基,都远在徐北游之上,若非这样,徐北游也不至于从西北一路跑到江南来投奔师母,而且女子多记仇,徐北游也不想再横生枝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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