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1章

  “如今大晏正是前所未有之盛世,陛下的声望威势响彻四海,哪怕边军之中也是如此。可若是陈将军回不到北方,镇北军对他忠心耿耿,陈不愧和军师必然起兵南下,即使其它各镇兵马不响应,北边也会大乱,葬送掉这支精兵。”宋游对他说道,“到那时候,天下大劫,伏尸万里。”
  “……”
  皇帝神情略有变化。
  这是他早想到的,只是心中想到,和被说透,显然是不同的,自己想到,和另一个人也这么觉得,也是不同的。
  “方才与陛下说起历史,说起前朝君王天下事,其实有趣。”
  “有趣在哪里?”
  “有些传统会延续,像有生命一样。”宋游说道,“像是前朝开朝不利,皇室争斗得厉害,于是后世子孙纷纷效仿,便如一种诅咒,直到一朝灭亡,皇位更迭都充满了血腥。此前韦朝轻浮成风,于是几百年间,天下全是癫狂之人。姚朝起初还好,中间开始重文轻武,防备武官,于是一朝以来军力都没有强盛过,处处挨打。”
  “有理……”
  老皇帝淡然而笑。
  这句话的角度,他倒是第一次听说。
  其实有时权力结构最大越复杂,就越怕犯错,大家族和皇室因循守旧的风气比人们想象的更重,转变开新便更需要勇气。于是前人的一个做法对后人的影响大到超乎想象,很可能便开创一个传统。
  不过这也是一种赌。
  下边的宋游看着皇帝,眼神平静,知晓这位皇帝不会因为几句话而作出决定,所有人的谏言,都只会在他想法的某一边添一点小小重量。
  可同时他也看出了——
  早在今夜之前,这位皇帝心中就已有了倾向,只是没有轻易落地,自然也没有轻易开口。
  自己的话也许会加快这个进程。
  进程加快,就少了变数。
  总是好的。
  “听来宋先生似乎对陈将军极为推崇。”旁边的宰相举起酒杯,笑着对宋游遥遥相祝。
  “陈将军乃千古名将,但凡知晓他的事迹,无论前人后人,谁又能不推崇他呢?听说即使北方几千里,塞北草原上,品行正直的人,即使是敌人也对陈将军推崇备至啊。”宋游也笑着举杯,“不过在下平生不爱说谎,今日所言,皆是实话。”
  宰相微微一笑,放下了杯子。
  余光不经意的一瞄,瞄见了老皇帝浑浊的目光,顿时吓得一抖。
  道人笑而摇头。
  皇帝亦是失望。
  过了很久,他才看着道人问:
  “伏龙观这一代的传人会忍心见天下大劫,浮尸万里吗?”
  “想来就算是再冷漠的传人,再不问世事,也不会忍心见到这一幕的。”宋游依旧如实答。
  “先生这么说,朕倒是安心不少。”皇帝说着又叹了口气,“朕可以不伤陈子毅,也能放他回北方,只是朕已没有几年可活了,未来的变故谁又说得准呢?”
  宰相听闻,便知事情已有了定数。
  “大晏国泰民安,陈子毅这样的人,皇室不逼反他,怎会轻易谋反?”宋游也回答道,“陛下有此魄力,实在不易,若这份魄力能传给后人,甚至一代一代传承下去,若有助于今后君臣互信,就更好了。”
  “全凭互信么?”
  “陛下大度,陈将军也不是执迷于权势之人。”宋游说道,“前几日陈将军又再来找我,还说起呢,如今北方战事已平,他再总领镇北五镇兵马,于理不合,欲交出三镇兵权,想来过几日,就会来与陛下说了。”
  “统领五镇兵马确实累了。”皇帝摆手道,“让他少些担子也好。”
  “盛世来之不易,只愿能长久一些。”
  “先生心怀天下。”
  “在下只是山野道人,这天下,装在陛下心中就可以了。”宋游摇头道,“只是此前行走北方,北地艰难,甚至越州之地直至现在仍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实在不愿别州也成这样。”
  宰相已低下头不作声。
  内侍殿头也依旧低着头,看着那只猫儿。
  猫儿方才围着皇帝转了一圈,好奇的张望了皇帝好久,好像在看这位普天之下权力最大的人。过了一会儿又觉得无趣,如今已走到门口,站起来扒着门槛往外张望,有时听见道人说话,她才会回头看道人一眼,看那样子,像是这里不是皇宫,不是皇帝夜宴,只是她家的小楼,道人邀请好友的一次无聊的晚会罢了。
  第345章 劝君早做决定
  宫内广场长廊,处处点灯。
  长廊与屋檐下挂着灯笼,一盏盏连成一线,映出红柱。前方广场上有着雕刻成楼阁模样的低矮石灯柱,里头也都点着灯,像满地星星,不时有提着宫灯的宫女与侍卫走过,脚步都很轻。
  这是猫儿眼中的皇宫。
  扒在门槛上的她回头一看——
  身后的人也差不多吃饱了,都放下了筷子,也不再去碰酒杯,坐着谈话。
  “朕还有一样困扰。”
  主位上的皇帝再次身体前倾,微眯着眼睛看向道人,一副请教的姿态。
  “陛下还有何烦忧呢?”道人也转头看他,顿了一下,“难道是我可以为陛下解答的吗?”
  “这件事困扰朕许久了。”
  “立储之事。”
  “正是。”皇帝也不意外他能猜到,只感叹着道,“可叹朕身边能人无数,在这件事上,却都只是一群局内人,各有立场,吵个不停,一开口便满满都是自己的小心思,唯有先生,才是真正的方外人,因此想要请教一下先生,看看先生又是如何看。”
  “宴上杂谈,不说请教。”
  “好。”皇帝拍掌,“立储之事,朝堂纷争,连长京贩夫走卒都知晓了,先生想必也早听说过了吧?”
  “早有耳闻。”
  宋游一如既往的如实说道。
  “那些市井小民商贾胥吏都是怎么讨论的?是不是说按理该立嫡不立长,但朕偏喜爱贵妃,喜爱老二,因此久久拖着?”
  “差不多。”
  宋游一点也不避讳。
  “哈哈……”
  老皇帝身子略微后仰,笑了两声。
  “陛下自有陛下的考虑,就如朝中那些人,不管站哪一方,不也都是自己的计较。”坐在宋游对面的宰相开口说道,“说来遗憾,当年帮助太祖开朝的扶阳真人便曾说过,说太祖乃人中龙凤,古往今来开朝帝王,无出其右者,大晏也必将成为有史以来最强盛的王朝,因而无论是大晏还是太祖血脉,都将遭受天妒,延续艰难,果不其然,随后二百多年,皇家子孙一直不昌盛。”
  “什么人中龙凤、遭受天妒?是说我皇室血脉不净,所以一直以来,子嗣都少,且极易夭折。”
  皇帝很随意的说道。
  到了他这个位置,又这把年纪,这般功劳,自然无所畏惧,就如扶阳真人、又如宋游一样,什么都敢说,可宰相一听,却是被吓得不轻。
  “原来如此。”
  宋游不由点了点头。
  大晏皇室确实子孙少,易夭折,传承很成问题,先皇不就是生了三个儿子,全都死了,宝座这才落到面前这位皇帝手里吗?而在此前,也有两三次皇帝没有子嗣而只能过继的情况,包括之前的长平公主之乱,甚至再之前的女皇,说到根本,也是这个原因引起的。
  所谓血脉不净,应是某些遗传疾病。
  “朕确实喜爱贵妃不假,相比起那个文绉绉的老三,也确实更喜欢老二。但朕却也觉得,有朕一个武皇已经够了,大晏打了数十年,紧接着再来一个武皇不见得是件好事。”皇帝顿了一下,“然而细数历代先祖,但凡夭折短命的,都软趴趴,老二老三虽都已顺利成年,今后的事会如何朕也不知晓,可只看现在,老二身强体壮,勇猛好斗,老三虽不多病,却也体弱。最主要的是,老二已有子嗣,老三虽也早已成婚,但却直到现在都没有任何动静。”
  “原来如此。”
  皇帝口中的老二,便是民间说的大皇子,其实应该是二皇子。
  老三则是小皇子。
  因为之前还有一个,夭折了。
  宋游不由有些无奈,“陛下这是把我当天算祖师了。”
  “朕也纠结不已,有时真想不管,就任他们分个结果。”皇帝随口一说,又把宰相和内侍官们吓得不轻,随即才道,“左右都是如此,不如便听听先生的看法,朕想着,先生是方外之人,也许能想到朕想不到的地方。”
  “在下不是天算祖师,不知哪位皇子对国民更有利,也不知小皇子今后是否短命夭折、子嗣如何。在下也不懂医术医法,虽有些小手段,但既然扶阳祖师和天算祖师都拿皇室的遗传病没有办法,在下便也解决不了了。”宋游如实说道,“只是有些时候,选择固然有弊有利,可之间的利弊差距也许还比不上长久的拖延。”
  “哦?先生是想劝朕早做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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