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0章

  “见过陛下。”
  “国师不在长京,朕身体也不太好,竟都不知道先生已经回京了,还是前段时间邀陈子毅来宫中夜谈,听他说起,朕才知晓,又养了养身体,才敢请先生来宫中夜宴,免得给先生看了笑话。”老皇帝像是一个寻常老者一样,站在道人面前,仰头看他,语气也变得啰嗦而感慨,“先生倒是与三年前几乎一样,一点变化也没有啊。”
  “陛下变化不小。”
  道人言语中有些唏嘘。
  旁边宫中的内侍听了,都忍不住朝这道人投来目光,这种话,若是往常自别人口中说出,定是已经要被呵斥了。
  如今皇帝明显有过吩咐,却没有人敢开口。
  老皇帝也丝毫不气,只是感慨不已。
  “朕老了。”
  “生老病死,人间常态,谁能不老呢?”
  “先生快请坐。”
  老皇帝亲自将他迎到座位旁。
  除了上方的主座,下边摆了三张桌案,一边只有一张桌案,坐着一名长须官员,是大晏的宰相,另一边两张桌案离得很近,除了宋游,也为三花娘娘准备了一张,不过宋游仍叫三花猫坐在自己旁边。
  三花猫也很老实,乖巧坐在道人脚边,仰头盯着皇帝。
  “先生家的猫儿也没有变化啊。”
  听见主位上皇帝的声音,猫儿神情明显有些变化,似乎不太认可。
  皇帝年迈,希望自己不变。
  猫儿年幼,却希望自己长得快。
  宋游自然知晓她的意思,便笑着对皇帝说:“猫的变化人又怎么能看得出来呢?”
  “这倒也是。”
  “不知国师何在?”
  “国师啊,国师虽是朕之国师,却也和先生一样,是道门修行之人。”皇帝说道,“国师处理了多年国事,如今要去处理凡间尘世之外的事了?”
  “是丰州业山之事么?”
  “正是。”
  “原来如此。”
  宋游目光略微下垂。
  桌上仍是丰盛的珍馐佳肴,甚至比上次还更丰盛,保留了上次他吃着尤为喜欢的几道菜,换掉了他上次不太喜欢而吃得很少的几道。
  皇帝举杯敬他,道人劝他少饮酒。
  双方边吃边谈,谈北方大捷,谈历史也谈当下,仿佛不是皇帝与道人,是江上两个闲人。就连猫儿也受其感染,吃饱之后,在道人脚边无聊的躺了一会儿,便伸个懒腰,迈步在宫殿中随意乱走,任这两人说着听不懂的话。可他们的谈话内容却又确确实实皆是了不得的事情,此处也确确实实是大晏皇宫、天下中心。
  “当年扶阳真人的事迹,现在还流传于大晏民间,先生这一路的事迹,恐怕也要传很多年了。”
  “也许。”
  “先生既在北方助我大晏凡间除掉了塞北军中妖魔,想来对于镇北军与陈将军也有些了解,咳咳咳……”老皇帝不禁一阵咳嗽,站在身边的宦官连忙凑过来关心他如何,被他挥走,这才继续对宋游说,“先生回京已有一月,对于有些事情,想必也有所耳闻,不知先生又如何看待呢?”
  皇帝略微探身,征求式的看向他。
  终于说到正事。
  宋游还以为今日夜宴,皇帝也只与他谈些鬼神与历史,不问政事苍生,那便只得当做来品味一次宫廷御膳了。
  第344章 已有定数
  内侍殿头目光低垂,追随着地上那只垂着尾巴慢悠悠随意爬动的三花猫,见她爬到高班内侍的脚下,仰头看他一眼,又继续往前爬,从高班内侍脚下经过时身子碰到了内侍的衣角,衣角晃动,瞬间吸引了她的目光,使她不由抬起爪子,飞快的猛拨两下。
  随即绕柱而走,转了一圈后,又从大殿中间无聊的横穿而过。
  摇摇晃晃,像喝醉了酒。
  遇到上菜的宫女,她立马身子一低,做出警惕的姿势,仰头观察她们,随即快步小跑,一溜烟跑开了宫女的行走范围。
  皇后也爱猫,也爱养猫。
  但从未见过这般灵性漂亮的猫。
  今夜陛下宫中宴请,知道的人倒是不多,然而此时长乐宫中的谈话,若能传出去,怕也是不知多少人愿意以千金万金来买。
  只是能听见的人却并不多。
  本朝宰相是没什么权力的,此前权力都在国师手中,宰相也向来是没有大本事的,之所以能当宰相,只是因为忠于陛下,制衡国师罢了。如今国师因要事而离朝,宰相却没有能力接过权柄,而是回归了六部,如今之所以还是宰相,也不过是因为忠于陛下罢了。
  今夜谈话,宰相自是不会外传的。
  倒常常有人想收买他们这些内侍官。
  尤其是最近这一两年。
  可是啊,龙虽老,余威犹在,面前这位皇帝虽然年迈,可在他们这些内侍官心目中的威信实在太高,他们跟随这位皇帝见过太多风浪,所有风浪都在他的脚下停止了,于是时至如今,他们仍然觉得他可以掌控一切,自然也不敢搞小动作。
  然而宰相也好,内侍也罢,此时内心都不如这只散步玩耍的猫儿闲适平静。
  “那须得先问陛下了。”
  “哦?”
  “三年前陛下与我相谈,曾与我说,知晓陈子毅没有反心,不知如今的陛下又是如何作想呢?”
  一直坐着吃菜的宰相不知不觉已经停了筷子,抬头瞄向对面的道人。
  众多内侍官则纷纷低下头,摆出一副并不多听的姿态。
  内侍殿头仍然注视着猫儿。
  见三花猫已经散步散到了皇帝的桌案面前,感觉到动静不对,扭头奇怪的看了一遍殿中之人,觉得没什么异样,就又摇头摆首的往前了,眼见得已经走到了陛下的脚边,众内侍官也没有阻拦——倒不是因为这只猫儿不一般,而是帝王自有肚量宽容,今日不是什么严肃的场景,就算只是后宫哪位养的普通猫儿,走到了陛下面前去,也是无关紧要的。
  只听老皇帝抬头与年轻道人对视:“当今天下,又有谁人敢在朕的手下造反呢?”
  换作三年前的他来说,应当会更硬气。
  如今说来也丝毫不减自信。
  甚至由于北方大胜、千古奇功,在宰相与内侍们听来,还更觉可信。
  道人却抿了抿嘴,没有说什么,只是又问:“难道陛下怀疑他有反心,只是在陛下的压制下,不敢表现出来?”
  “唉……”
  皇帝却长长叹了口气。
  “世事复杂,有时事情又怎是他一个人能决定的?就像朝中之事,即使是朕,常常也觉得无奈,更别说古往今来别的帝王了。建造这间宫殿的帝王尚且不能决定一砖一瓦,何况只是坐在这间宫殿中的帝王呢。”
  宋游便听出来了,皇帝仍觉陈子毅没有反心。
  “那么陛下又想问什么呢?知无不言。”
  “世间之人,于朕而言,再没有比先生更可信的了。”
  “便请陛下发问。”
  “先生去了镇北军中,可知军中如何?”
  “此时大晏正直盛世,百姓皆为自身是大晏子民而自豪,北方军中官兵也是如此。”宋游只如实说道,“以在下看,军中多忠义之士。”
  “听说陈子毅在军中令行禁止,无人不从?”
  “陈将军威信极高。”宋游依然如实答道,“且陈将军大量选用了北方江湖武人,以制衡军中氏族军阀的势力,加之连年征战下来,已经是一支不可多得的百战之师了,陈将军早已是军心所在。”
  宰相抬眼瞄向他们。
  这是一柄双刃剑。
  若掌控这支军队的陈子毅对皇帝忠心耿耿,皇帝的力量便到了极致,可若是调转枪头,一路南下,后果便将不堪设想。
  又听主位上的皇帝问道:“先生可知陈子毅回朝之后镇北军由谁代帅?”
  “由陈将军族弟陈义陈不愧代帅,张军师辅佐。”
  “陈不愧如何?”
  “勇猛,忠义,军中威信,都似陈将军,却又都不如陈将军。”
  “先生可知,朕召陈子毅回朝,是召的他们两个?”
  “谁又愿意甘心赴死呢?”
  宋游抬头看向这位老皇帝。
  想来对这一点,他再清楚不过了。
  皇帝果然沉默了。
  “唉……”
  “陛下何故叹气?”
  “朕知晓陈子毅勇猛无敌,忠义也一点不逊于勇猛,可朕已年迈,想来就算是撑,也撑不了多久了。人心善变,陈子毅才三十出头,如今的他迷恋战场杀敌、建立奇功的感觉,没有反心,今后的他,可能一直如此?”皇帝看着他说,“朕暂时信他,也不怕他,也可以不杀他,可朕的后人可能如朕一样?那时的陈子毅又会如何呢?”
  “这个问题太难了,在下的师祖天算道人或许知晓,但在下却是不知。”宋游顿了一下,对他说道,“而在下知晓的事,陛下也知晓。”
  “说来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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