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但是,公主留下了一个小公主。
  侍女为了抚养没了母亲的小主子,自愿委身皇帝,当了深宫中一个汲汲无名的杜贵人。侍从无言良久,到底还是没把自己倾心她多年的事说出来。
  她们二人在宫中生活困顿,侍卫在宫墙外蹲了一晚上,终于决定要帮她一起,替公主抚养小公主。
  侍卫长久地徘徊在皇宫附近,郗煦早就注意到了。他并不喜欢杜贵人,或者说,更想看旁人阴差阳错的痛苦,于是他大发慈悲地允了侍卫进宫。
  却是以内侍太监的身份。
  郗煦就这样恶趣味地欣赏着旁人的煎熬,心情好时,就把这事说成是宽容和奖赏;可一旦心情不好,也能轻轻松松地处死二人,左右把柄一直在他的手中。
  后来,宋贤妃为了抚养自己,大概借着此事添油加醋,处死了杜贵人。但这名内侍却随之不见踪影,不知真相时,郗月明以为他被调往了别处,或是和杜贵人一样被一并灭口,从未想过,他是被当作一枚很可能再也不启用的棋子,牢牢关押了起来。
  郗月明眼眶一红:“叶叔……”
  “嗨呀,难得相见,哭什么呢。”
  赵德妃乐不可支:“哀家就知道,你长大后会想见到他的。所以姓宋的要杀人灭口时,是哀家冒着风险把他救了下来,藏了这么多年,这才有你今日见到的机会啊。”
  “哀家当时便听过风言风语,那座偏僻宫苑里,只有杜贵人和这个太监。二人同进同出,还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犹如做了夫妻一般。”
  “哦,差点忘了,还有月儿你呢。”
  赵德妃说得幸灾乐祸:“只是那时候你还小,什么都不懂,不然早早来投奔哀家多好。不必被姓宋的拿捏,也不必被这两个贱奴作践,堂堂公主,却如同做了他们的孩子一样。”
  赵德妃不断絮叨着,言辞间把郗月明当作“太监的孩子”来嘲讽。郗月明却浑不在意,和得知沈卓风没死时一样,叶叔没死,于她而言是无以复加的幸运。
  “能见到您,我这一趟没有白来。”
  郗月明上前几步,打不开他手上的镣铐,就双手托住,以减轻他的负担:“您放心,我会带您出去的。”
  一旁的赵德妃闻言,再度突兀地笑了起来。
  此时天色熹微,已然过去了一夜,却迟迟没有传来皇宫被攻破的噩耗。赵德妃有些欣喜,但更多的是不安,犹如迟迟等不到判决的囚犯。
  好在天色大亮时,终于有侍从进来了,言说前线以三公主为筹码与那訾陬汗王谈判,訾沭妥协,此刻已然退兵了。
  赵德妃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心知今夜这一关,终于算是过了。
  “三公主久不回家,哀家实在想念得紧,便留她多住几日。”
  她开口对侍从道:“三日后,汗王可以来领人。”
  第67章 重华(一)抬手覆上环在自己腰间的手……
  夜色散尽,天光大亮。
  昨夜的喊杀声已歇,宫道上很安静,却不是曾经那般井然有序的安静,反而略显空旷。往来的宫女太监明显少了许多,一些花瓣枝叶不知从何处被吹来,堆积在墙脚,也不见人来打扫。
  郗月明搀扶着曾经守护她们母女半生的侍卫,就这样一步一步地往回走。
  “我已经和表哥表姐相认了。”
  她全然不顾被身侧的人围观打量,不顾自己即将要被软禁,旁若无人地与他说着外面的见闻:“就是舅舅的一双儿女,臧行和臧玉,您还记得吧?”
  叶知云迟钝地点点头,多年监禁令曾经身手矫健的侍卫变得消瘦而憔悴,连这样简单的动作都费力不已。
  郗月明看得鼻尖一酸,好不容易才稳住情绪,继续道:“他们很厉害,在外漂泊这些年一直在积蓄力量,前不久成功杀回了秭图,杀了臧清。”
  听到这话,叶知云呆滞的眼眸才重新焕发些许光彩。
  “表哥已经夺回了王位,眼下正在肃清朝堂,一些难啃的硬骨头大概还需要您帮忙修理。”
  郗月明细数他们的故事:“表姐眼下就在宫外,很近呢。她上了战场,以一敌百,是我敬仰的女杰。”
  叶知云不怎么回应,她却仍然一刻不停地说着,尽可能告诉他更多故国的讯息。直至走在前面的张嬷嬷停下脚步:“公主,到了。”
  郗月明抬头一看,周遭环境十分熟悉,头顶的匾额上写了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重华宫。
  “您且在这儿安心等着,那汗王若真的疼爱您,三日后,您就能出来了。”
  张嬷嬷一挥手,招呼了两个侍从上前:“但是这个老太监不能在这儿,老奴就先带下去了。”
  郗月明身形未动,一步都不曾退却。
  赵德妃所求不过是訾陬退兵,用来威胁訾沭的是自己,而用来威胁自己的则是叶叔。眼下分开关押,莫不是还要再留一张底牌?
  自己来一趟,可不仅仅只是为了见一面。
  她冷冷地看着面前的一干人等,尚未开口,身侧的叶知云倒是先一步道:“重华宫很好。”
  他大概很久没有说话了,此刻声音嘶哑,只说了这一句便忍不住咳嗽起来。
  郗月明却是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重华宫很好,不会委屈公主。
  他的记忆只停留在那方偏僻小院,朱漆脱落,野草丛生。与之相比,重华宫确实很好。
  依他的性子,若能多说,大概还会劝自己忍耐,勿逞一时之气,勿做无谓之争等等,可他已经孱弱到说一句话都需要停顿喘息的地步了。
  郗月明笑得有些难看,可到底不忍再让他担忧:“其实在您不知道的这些年,我还去了訾陬,见过了雪山和草原,我觉得那里比重华宫好。”
  “等此间事了,您可以回秭图休养,也可以到訾陬来,看看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张嬷嬷的神态鄙夷不屑,似乎在嘲讽她说得如此胜券在握,太过不自量力。
  她一挥手,侍从到底还是上前押人来了。郗月明这次没再阻拦,只淡淡地道:“你最好保证他平安无事。”
  “赵德妃遇事不一定会保你,但他有什么差池,我一定会杀了你。”
  郗月明在踏进重华宫的前一刻,仍是这副云淡风轻的神色,问出的话毫无感情:“你在宫里这么久了,应当明白这个道理,对吗?”
  “……”
  张嬷嬷浑身一震,终于收敛起了轻慢的神情。
  重华宫内景色如旧,各种装饰都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稍显破败,大概在自己离开后就没人来住过了。
  宫门口的影壁上爬满了藤蔓,是她从前怎么养都养不活的木香花。院中的小池也干涸了,池中尽是积累的落叶,不知其下还掩藏着什么爬虫,此刻仍在嗡鸣。
  郗月明缓缓地走进去,只觉得恍若隔世。
  她没想到隔了这么久,自己竟然重新回到了这里。虽说与从前被软禁的情形别无二致,但此刻的郗月明心态平和,已非从前散漫疯癫的三公主。
  她已经能像一个事不关己的看客,缓步从院中走到殿内,轻轻抚摸过曾经熟悉的一切,甚至还能在这熟悉的场景中,依稀看到当初的自己。
  殿内的陈设同样没有改动,只是灰尘有些厚。郗月明屏住呼吸,挥舞了两下袖子,忽然发现后殿廊下,自己曾经喜爱的一把古琴竟然还在。
  她鬼使神差地绕过去,轻轻拨动了一下琴弦。
  琴弦依旧紧绷,琴音清脆,破开了凝滞的空气,便是此刻重华宫内唯一的声响。
  郗月明叹了一口气,也不顾座位积灰,就这样坐了下来。
  自己曾经时常以乐声发泄,若没有记错,此刻的坐姿已经把当初脆弱的自己环在怀中了。她很想告诉曾经的自己:不要怕,万事自有安排。
  重华宫中的软禁不过三个月,三个月后,你便会等到訾沭的求娶,而他等你已经很久了。
  眼下更是不必着急,此次回到重华宫只需三天,訾沭大概已经在路上了。
  琴弦在她指下震颤,逐渐汇成一曲流畅的乐声。庭院深深,曾经心如死灰的三公主,如今也能安静地坐在这儿弹一首曲子。
  只因她知道,自己有去处,有人牵挂着自己,而自己也有尚未做成的事。
  忽然,身后传来了极轻的落地声。
  声音夹杂在琴音中,极其容易忽略,郗月明也只是隐约听闻,以为张嬷嬷去而复返,又有什么话要交代。
  她还未回头,就有一双有力的手臂从身后袭来,紧紧地环抱住她。郗月明手指不受控制地落在琴弦上,乐曲顿时没了节拍,变成了散乱的铮响。
  有人牢牢地扣着她的腰,以下巴抵在她肩上,却一言不发,只有沉重的呼吸声打在耳畔。
  郗月明微微颤抖,不敢相信自己刚刚还念着的人,竟然真的这么快就出现了。她抬手覆上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背,轻声道:“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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