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郗月明看向递酒的那个姑娘。
  一副眉眼弯弯笑得很开心的模样,惯常豪爽的牧民可能看不出这些心思,可她生长在吃人的云郗后宫,多的是心口不一极尽伪装的人物,眼下看这位姑娘甚至有点不加掩饰的拙然了。
  郗月明无所谓,选择了收回了目光。
  恰在此时,另一个发丝尽白的老婆婆走到她面前,先是弯了弯腰,然后将一顶不知名的花编成的花环戴在了她的头上,嘴里还念念有词。这次她听懂了,大致是祝他们新婚快乐,很荣幸汗王的婚礼能在他们部族举行云云。
  “谢谢婆婆。”
  郗月明低头,顺从地戴上花环。
  这应该也是訾陬的习俗,老婆婆之后,陆陆续续又有不少青年男女来到她面前,送一些花环手串之类的小物什。郗月明一一接了,之于好意相赠唯有一个字:赏。
  她此行带的东西不少,作为回礼是绝对够的。
  众人一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公主这是要给他们回礼,连连摆手拒绝。
  “既然可敦这样安排了,你们就收起来吧。”訾沭如是说,随后将手伸到了郗月明面前,“可以去篝火那边了。”
  郗月明歪了歪头。
  截止到目前,所见所闻都还算在能接受的范围之内,人们不是凶神恶煞的模样,訾沭也不是吃人的恶鬼。至于别的……罢了,入乡随俗。
  她将手放入訾沭掌心。
  二人执手走到篝火旁边,火光映衬下皮肤显现出温暖的颜色,她看到訾沭握紧了自己的手,闭上双眼,念出一连串颇有远古遗韵的声调。
  郗月明安安静静地听着,不明就里但表示尊重。
  只是,不知道是离火焰太近,还是手被握得太紧了,不属于自己的温度渐渐被传递过来。这感觉极其陌生,让她隐隐有挣开的冲动,只能盯着不断跳跃的火焰以期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不成想下一刻,热意靠近,红宝石和琥珀色眼睛在火光的映照下显现出剔透的颜色,訾沭的脸已经近在咫尺。
  郗月明感觉唇上似乎有一样温暖的事物贴上,转瞬即逝。
  “……”
  周围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喝彩。
  蜻蜓点水一般的浅吻,还没来得及尴尬就被欢呼声冲散了。郗月明被他牵着手转了个方向,这次是面向天空,夜幕降临后,似乎有几颗星星格外明亮。
  訾沭又开始说她听不懂的话,不过这次要简短许多,最后以他自己的名字结尾,似乎是什么誓言。
  “向天狼星起誓,訾沭。”
  手被拉了一下,郗月明看懂了示意,于是有样学样,补上了自己的名字:“郗月明。”
  至此,礼成。
  周围再次响起欢呼,郗月明在过去十多年里已经学会了端起公主架子发号施令,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纯粹直白的善意。眼前众人个个笑容明媚,争先恐后地朝她涌来,她却只觉不安,下意识往訾沭那边靠了靠。
  “好了,大家自行庆祝吧。”
  訾沭将人护在身后,随即指了一个小姑娘:“我要去处理一些公事,阿米丽,你送可敦回营帐。”
  汗王今夜不留宿的消息,几乎是和郗月明同时回到营帐的。
  她平静地点头表示知道了,随即除去自己身上繁复的华服,就着营帐中准备好的清水与汗巾擦洗了一下脸颊,这才有空回想今日发生的事情。
  在不知道訾沭身份的时候,自己说了那么一番话,大概已经把他得罪了。
  郗月明不认为会有人能毫无芥蒂地与仇人的女儿相处,还是个有着灾星之名的女儿。訾沭有他自己的谋划,有愿意为他奉上美酒的姑娘,对自己能做到这一步,已经算非常不错了。
  营帐内只有一张宽阔的大床,被褥干燥洁净,带着股阳光晒过的味道。她轻轻嗅了嗅,十分满意,总算不是云郗深宫中那股阴冷香粉味了。
  訾沭要处理公事,那么这张床便由自己独占了。
  ……话说,他今夜要处理的事情,会不会是边境交接时的那场动乱?
  郗月明迷迷糊糊地这般想着,眼皮渐渐阖上。
  可能是周围环境与云郗宫中相差太大,已经离开的认知太过清晰,郗月明难得地睡得很熟,还做了个很长的梦,一个从来没有见过得人影出现在了她的梦里。
  是她的母亲——杜姮妃。
  郗月明没有见过母亲,这个生产时不幸离世的可怜女子,但是却十分肯定梦到的这个人就是她。她像世上任何一个母亲一样,温柔地讲话,告诉她成家了就是大人了,不能耍小孩子脾气,要好好活着,多去看看这世上没有看过的风景。
  她控制不住想去抓母亲的衣角,双手却穿过了面前的人影,眼前的女子就像泡沫一样,碎裂、渐渐消散。
  她想要叫喊,嗓子却像被堵住一样发不出声音。流浪的孩子终于见到了母亲的认知也令她发抖,多年的压抑、陌生的环境和未知的前路致使眼泪瞬间决堤,终于得以发泄。
  她隐约听到有人在叫自己,又好像不是母亲。
  下一刻,郗月明猛地睁眼,看到了头顶的帐篷。
  以雁儿为首,十几个姑娘正担忧地看着她。身侧,一个医者打扮的中年人中气十足地喊道:“哪个眼瘸的混崽子给可敦的花环里夹了凉树草?直接把人给药翻了!”
  第5章 和亲(四)消瘦的美人面
  第二天,新来的可敦误碰凉树草致使中毒卧床的事便传了出去。
  雁儿愤愤不平道:“呸!凉树草这玩意儿毒又毒不坏人,惯常是用来捉弄人的,谁不知道?我看就是哪个不知死活的见汗王对我们公主好,妄想横插一脚!”
  本想讨公主欢心的,可说完了转头一看,公主一言不发地靠卧在塌上,消瘦的美人面上又带了些病态的苍白,怎么看怎么让人心疼。
  郗月明又想起了那个梦。
  她很努力地想回忆起母亲的面容,最终却发现只是徒劳。又想起母亲在梦中交代的话,与自己现在真实的处境对照一二,又觉得十分荒谬。
  远嫁异乡,对别人来说已经是天塌了一般的事情,对于她来说竟然是解脱。
  身侧,雁儿仍在絮絮叨叨:“公主放心,我已经把这事禀告给汗王了,一定要查出是谁在背后使坏!”
  郗月明回神,平静道:“云郗的车队已经返程了吧,你怎么又回来了?”
  “车队返程跟我有什么关系?”
  雁儿下意识反驳,说完了才发现这话与身份不符:“呃,我的意思是……我自然要追随公主您啊。”
  “我没功夫跟你计较。”郗月明翻了个身躺回去,有些疲倦,“云郗的送亲队伍在訾陬边境出了意外,也算是两国之间的大事,汗王一定会彻查的。只不过我现在孤家寡人一个,也是自身难保,你若是和这件事有什么纠葛,早做打算。”
  雁儿听着听着,眼睛越睁越大。
  ……是什么让您产生了您在这里自身难保的错觉?
  您是真不知道汗王为了娶您费了多大的功夫吧?还有我,我当初背井离乡去了云郗皇宫不就盼着拐着您回来的这一天吗?
  还有啊还有啊,我可是个本本分分的好人,边境那件事跟我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你退下吧,我想休息了。”
  雁儿只觉得一脑门官司,有嘴说不清,见公主要休息也不好打扰,只得带着满心忧虑向外走去。
  不行,还是得找人再请教一下。
  一出帐篷,外头恰好经过一个青年,瞧见她后欢快地招呼:“阿扎丽,你回来了?!”
  訾晋作为汗王的弟弟,比起云郗的亲王要随和许多,只要认识基本都能打成一片。眼下看到雁儿也不例外,兴冲冲地过来道:“可算见到你了。怎么样,云郗皇宫生活还好吗,比起我们訾陬呢?”
  “……”
  雁儿猛然发觉他叫的是自己的本名,他们正在帐篷门口,公主就在不远处躺着……岂非全都听到了?
  她猛地回头一看,郗月明侧着身子躺着,面朝里面,根本看不出什么。
  雁儿心里七上八下的。
  她起初只觉得终于完成了任务,可这一路上相伴,公主对自己十分包容,甚至在刚刚,在以为自己跟边境那件事有关的情况下,依然提点自己早做打算,令她隐隐约约有了一丝猜想。
  其实公主对于远嫁也是很惶恐的吧?
  只是没有更好的选择,不得不远嫁。然而对于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又怎会不惶恐呢?对于身边唯一的一个相互扶持的“同乡”,自然会多些包容。
  可雁儿的身份是假的,公主再度被骗了,她会怎么想自己,怎么想汗王?
  “你看什么呢?”
  訾晋探头探脑地凑上来,被雁儿一巴掌按回去:“公主要休息,你瞎看什么?”
  她压低声音提醒道:“还有,我现在的名字叫雁儿,以后不许喊我阿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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