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秦崇礼沉默不语。
  十八年了,他只知帝后鹣鲽情深,皇帝对太子十分宠爱看重,赏赐流水一般源源不绝。太子甚至在十岁时便代皇帝行过祭天之责。皇后虽对太子管甚严,可太子病时,也是她跪求皇帝从此免了太子武课。这些年,皇后留体弱的太子长居坤宁宫中,衣食住行样样过手,东宫不过摆设,太子从未去住过一日。
  如今看来,皇后竟只是……单纯的为了保住秘密么。
  还有皇帝……他真的是一直到十日前的宫宴上,才知道这件事的吗?
  这些天,秦崇礼总在揣摩的,又总告诉自己已经没有意义了的,便是这桩事。
  “我们将去北地,此生应当不会再回都城。小杜姑娘,若是李家不再来扰,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秦崇礼心如凉风吹过,再次不敢细思下去,只看向杜引岁又道,“我观江芜方才似有话要与你说。你却对她有些避忌,想必聪慧如小杜姑娘你,应当也意识到了提及旧事,会伤到江芜……”
  “老师,你看不懂吗?会伤到江芜的,是我说的那些旧事吗?”杜引岁皱眉。
  “我懂,我懂是李家来伤她,你是为了保护她,为了赶走李家才提的。”秦崇礼怕小姑娘误会,赶紧道,“只是,有些涉及到如前皇后作为之事不要太深入说,会让她觉得……”
  “怕我说多了皇后罚她的事,让她发现她娘不怎么爱她?”杜引岁努力跟上秦崇礼的逻辑。
  在看到老人尴尬点头后,杜引岁呵了一声。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爱不爱的,还用她张嘴说么……
  原本,有些话她不想多说的,至少,不是这时候就说。
  但是……
  “老师,你觉得什么人会不想吃,也不想喝?”杜引岁摸了摸板车上的石头,嘴里问着话,心念却是飘转了一下。若不是江芜出手挡住李大勇,也不知他会断左腿,还是右腿。
  什么人?秦崇礼第一反应,就是面前的人,不……应该说是摔下山坡前的她。
  秦崇礼讷讷不言。
  杜引岁也没等他的答案,因为她看到了,远处江芜折返的身影。
  “你觉得江芜如今是因为想吃想喝,才吃喝的吗?我之前不想和她说话,不是怕再提到旧事会伤害她,是我还没想好……我要不要救她,能不能救她。”杜引岁在人回来前飞快了言语,又看向秦崇礼认真问道,“老师,那你呢?你要救她吗?”
  你在说什么,你又在说什么!你这一天天的都在说什么!
  秦崇礼瞪圆了眼,心脏被重击了几拳,只不待他再问,人……回来了。
  “先喝点水。”江芜还记得昨晚杜引岁干啃的面粉,走到木车边递碗。
  “不渴。”杜引岁从江芜的手上拿过孤零零的黑面饼子,掰了一小口,剩下的大半还到了江芜手上,“不饿,你吃吧。”
  “这是你的,我收着你饿了吃。昨晚的竹筒呢,把水倒里面你渴了喝,一会儿碗要还。”江芜转到木车的另一边找竹筒。
  “你昨晚不吃不喝早上也不吃不喝,成仙了?”杜引岁和江芜说着话,眼睛却是看着秦崇礼。
  “没事,我不饿。”江芜随口回道。
  不远处,秦崇礼垂下眼眸,不想被杜引岁,更不想被江芜看到自己如遭雷劈的样子。
  是啊,这一路,江芜是到无法坚持,才接受他们给的一小口东西。便是现在杜引岁醒了,她还是不到急需不……还有,江芜对那李家人诸多忍让,以及现在小心服侍杜引岁的模样。
  秦崇礼觉得自己,好像懂了。
  而下一刻,杜引岁让他听得更懂了一些。
  “江芜,我自尽两次,不是因为被指婚给了你,也不是因为一起被流放。”杜引岁只恨自己心不够硬,在末世滚过了,竟也忍不到腿脚好了再说,说到此处难免瞪了秦崇礼一眼。只希望他也长点良心,让自己多个赌注。
  江芜难得的,没应杜引岁的话,只自顾自地抓起了板车另一边的竹筒,晃了晃:“怎么有点泥?”
  秦崇礼:“……”
  “和你说话呢,听到了吗?”杜引岁拉了一下江芜的衣袖。
  后者却如被火撩到一般,后退了一步。
  “不管是为什么,你好好活着。我会努力让你……”江芜捏紧了竹筒,不敢看杜引岁。
  今日,江芜被冲击了太多。之前杜引岁与李家人说的那些话,是她没想过,也不敢想的。她甚至不知道这张叭叭叭的小嘴,下一刻还能说出什么将她的心捏来拽去的话,又……是不是真话。她还想听,却又觉得不该听,不敢听。
  只听不听的,也从来由不得江芜做主。
  “在狱中时已经告诉过你,我手中的那碗汤是我被击中了膝盖才泼到你身上的。那就是个局,你我都是受害者,我们都没有错。”杜引岁说罢,又顿了顿,“算了,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告诉你那两次自尽是为什么吧。就……当初我娘死了,我爹送我进宫攒为娘复仇的银子。都城出来那日,我看到我爹娶了害死我娘的女人,他们还有了孩子,甜蜜得很的样子。真想变成鬼撕了他们!”原主听到那锦国大赦时,确实很想。
  随着话音落,杜引岁不知何时盘上手的石头砰地一下敲在了身下的旧门板上。
  原本只当杜引岁又在编故事的秦崇礼听着说到最后时的磨牙声,再看那门板上的凹凹,只能……又信了。
  “这门板旧了,轻点。”江芜将木碗的水倒进竹筒,放在杜引岁的身边,“喝点吗?”
  杜引岁:“……”
  怎么回事?都说了七分实话了,怎么一点都不信的吗?
  自己还想给老头子打个样呢!
  背着手离开的秦崇礼听懂了。
  原来有这么深这么多的愧疚感吗?对李家,对杜引岁,对他,对更多人,甚至……是对帝后吗?
  哈,她又没拿脐带勒住所有人的脖子让他们说她是男娃,为什么要有那么多的愧疚感!
  孩童不过一张白纸,谁在上头绘下了这糟糕的一片愧疚!
  又是该死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这世上,还有没有公道。
  要抽走那些不该存在的愧疚,江芜才能活,才能重新活。
  秦崇礼明白了杜引岁的意思。
  只是,该如何让一个乱愧疚了这么多年的人减少愧疚?是只言片语能做的吗?
  还是……秦崇礼想到这些日他苦思的事。还是要与江芜拼出那可能更伤她的“真相”?如果那真的是真相,江芜这些年……岂不是活在一场幻梦中。
  要救吗?能救吗?是救还是推向了更痛苦的地方?秦崇礼懂了那小杜姑娘最后振聋发聩的一问。
  那么问题来了,自己说故事的能力远不如杜引岁,江芜不信她,会信他么。
  暂时离开的秦崇礼努力思考,不过在杜引岁眼中,就是无情的老头子没有帮忙的意思,跑了。
  杜引岁不甘地看向一点儿不搭她话茬的江芜:“我没骗你!”
  “嗯,你没骗我。”江芜配合点头,“你要去……嗯,解手吗?还有时间,我可以扶你。”
  杜引岁:“……”气到不想说话。
  江芜没有再问,只是看向脸颊也气鼓起来的杜引岁,在这个经历了太多的早晨,突然有一点点想笑。
  谢谢你,你是第一个说我没有错的人。
  便是骗我哄我的,也真的……很好听。
  第20章 “你不需要狻猊了,现在你有猪了。”
  话说,李家在三桥驿时亦花钱买了十日的粮食,现在每餐也就去衙役那边领些热水喝。
  在木板车处吃够了瘪的李大勇,回到原本的地一蹲,许久不语。一旁气红了眼的李小娟亦对树坐着,不时脚尖用力地碾踹几下树下土,泄愤一般。
  原本以为手到擒来的事情,不曾想竟搞成了这样……孙喜娘愁肠满腹地从包裹里摸出两个碗,往衙役发放食水的篝火边走。
  不过一个小小的伙房宫女,怎的就有那样的口舌,怎的就敢说那样的话。
  三言两语,将她这个有哺乳之恩的奶嬷嬷打成了领月钱领赏赐的普通奴婢,将江芜剥去了罪责成了最无辜之人。且不论那小宫女说的话是胡言乱语还是有些道理,把事情变成现在这样,她还有什么立场和理由去折磨江芜?
  若是……她不能折磨到江芜,那她便没有了用处,难道就真要在北地当流人就此一生吗?
  孙喜娘排到领水的队尾,捏紧了手里的碗,看着前面就没隔几个人的江芜,心中涌出的是浓烈的不甘。她不过一个奴婢,为了生存为了儿女已经付出了太多,江芜无辜不无辜从来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得完成自己要做的事。
  冒着热气的水碗被放到了手边,李大勇没拿起,却是抬眼看向又在给李小娟递水碗的孙喜娘:“娘,江芜为什么会武?”
  孙喜娘微愣了一下,而后苦笑:“是啊,她为什么会武。她不可能会武……大勇啊,你会不会弄错了?其实她刚才只是碰巧挡住了你?”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