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晏元昭实在担心她,
也顾不得还有长辈在场,搂了她到怀里,给她暖意。
阿棠甫进他怀,又想起什么,抬起头来认真瞧了晏元昭的脸。五官和她的没一处像,怎么看俩人都不似兄妹。
压在她心上的大石轻快了一大截。
瞎担心。
她舒出口气。
那边长公主也终于从情绪里拔出来,淡淡道:“我大致能猜得出你父亲是谁,此人我们都认识。如果真的是他,我想你母亲也确实不愿意告诉你。”
“因为你母亲当时投水,就是因为他!他辜负了你母亲的情意,不肯接她进府,你母亲心高气傲,愤而投水自尽。”
陆子尧叹了口气,走远几步,不肯再听了。
“所以我父亲是个负心汉。”阿棠咬牙道,“我也一直这么猜。”
“可您说我认识他……”阿棠努力回忆,“我见过的钟京人实在有限,符合年纪的就更少了。”
长公主摇摇头,眼含一丝悲凉,“此人便是沈执柔,你曾喊过他几声父亲。”
阿棠瞪大眼睛,失声叫道:“您说什么!”
第116章 天赐予入夜了,他得伺候她了。
秦微与沈执柔的那段情,开始得很早。
泰康五年,沈执柔初从河东来京应第,拜如日中天的秦相为座师,结识了豆蔻年华的秦微。沈执柔做派严谨,举止有度,慨然有古君子之风。其他读书人纷纷向秦相奉上钱财以求官途时,沈执柔不屑为之。
他没能得秦相青眼,却得了秦家娇女的赏识。
秦微年十四,好诗书,善鼓琴,志高洁,小小年纪便有女君子之称,是秦家长出来的一朵奇姝。
两人互通款曲,然而秦相嫌沈执柔门第不高,不同意这桩婚事。沈执柔愤而转娶他人,秦微心灰意冷,上了夷山拜玉溪为师,苦学琴技,甚少回家。
她在夷山几年,山水逍遥,与两位老人和晏家郎君相伴,还结交了一位少侠,安恬又自在。
熟料一朝风雨起,秦家大厦坍塌,女君子没入了教坊司。日子当然难过起来,她从前名声有多大,现在处境就多尴尬。哪怕有晏翊钧和长公主为她撑腰,让她保全清白,不用以色侍人,她陷在泥淖之中,弹着供人取乐的曲子,被男人以赤裸裸的眼光打量,仍倍感煎熬。
就是在这段日子里,沈执柔重新出现在了她的世界里。
他尊重她,怜惜她,静静听她弹奏雅音,还把她当从前的女君子、秦家的掌上珠看。旧情慢慢地复燃,燃到秦微终肯将身心托付。
泰康十五年,晏翊钧从铁鹘出使归来,为贺两国和平,皇帝大赦天下。秦微也得以脱离贱籍,重获自由。
可恰恰在此时,秦微与沈执柔见了一面后,便负气出走,直接投了河。从此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沈执柔没有说他和秦微之间发生了什么,但言辞里尽是懊悔,多年来一直放不下秦微。后来驸马去世,长公主将家中旧琴谱,包括秦微遗留下的一些,全都给了他,阿棠能在沈家看到晏元昭的琴谱,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长公主在讲述这些的时候,阿棠感觉像是在听另一个人的故事。
秦微身上有一些她阿娘的影子,比如博学,比如刚烈,至于“女君子”这等称号——阿棠回忆起小时候她被邻家小孩欺负,她阿娘拿着根晾衣的竹竿气势汹汹地找隔壁算账的样子,觉得实在相去甚远。
还有,她阿娘怎会看上沈执柔这样的伪君子?明明她欣赏的是潇洒不羁的男子,最讨厌酸腐文人。
阿棠对着铜镜反复看,始终没能在自己这张讨喜的小脸上,找到沈执柔的一点痕迹。
“我真是他的女儿?”阿棠再三问。
长公主道:“是的可能有九成,恐怕你要当面问他才能确定。还有一件很讽刺的事,他不喜沈五娘,是因为五娘生母和你母亲长得相像,他把那个丫鬟当成了你母亲,才有的五娘。大概觉得愧对你母亲,他迁怒五娘,当初阻拦婚事也是因为这点。”
阿棠感到一股说不出的恶心,她想起了静贞,想起了沈执柔对她不掩厌恶的眼神。
她咬牙,“不管是不是,我都不认这个阿爹。”
长公主赞同,“没有认的必要。”
陆子尧灌了自己一杯酒,“我只认你是阿微的女儿。”
晏元昭塞了个金桔到她嘴里,“继续做阿棠就好。”
不过,这一天之后,阿棠思考了一阵子,还是决定给沈执柔去一封信。
她不想认这个父亲,但是她想弄清楚母亲投水的具体原因,如果真的是沈执柔负心,她要替母亲找他算账。
沈执柔看了信,很快来到公主府。
让沈执柔相信她是秦微的女儿,不是一件容易事。沈执柔认为她在信口雌黄,仗着与秦微面容相似,编出一套谎言骗他,以达到她不可告人的目的。
直到阿棠条理清晰地列出一项项证据,沈执柔终于肯信。心神巨震之下,双腿发软,清矍的脸涨得通红,半天说不出话。
“那你,你就是我与阿微的孩子,阿微四月投的水,你十月降生,错不了......我那时不知道她有孕......”他低声说道,面上悲喜交织,再也没了昔时的沉稳严厉。
“我知道了,这不重要。”阿棠飞快道,“我想问你,当初我娘为何要投水,是因为你与她发生了争执?”
沈执柔沉默片刻,“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你是我和阿微的骨血,我会将你计入沈家族谱,好好补偿你。也让阿微在天之灵,能够安心。”
阿棠翘着二郎腿,嘴角抽了抽。
又听沈执柔皱眉道:“你这副德行,实在不像我和阿微的孩子。”
阿棠冷笑一声,“要是像你,可就糟了。你沈家的族谱谁爱入谁入,我不稀罕。我和你废话那么久,就是想知道我阿娘因为什么投的水,你不愿告知的话就请回吧。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了。”
“你!”沈执柔颧骨耸动,但看到阿棠那双和秦微一模一样的眼睛后,又把怒气压制下去。
他和秦微有一个孩子留在世上,已是上天恩赐。
“罢了,阿微流落在外,孤身抚育你不易,你德行有亏,忤逆长辈,为父不和你计较。你一时不愿认沈家,我可以等,你会想明白的。”
阿棠眉一扬,“谁要听你在这里放狗屁。你不回答我问你的问题,就走吧,这里不欢迎你!”
沈执柔一拂袖,“污言秽语!”
“既然知道是污言秽语,你还在这里待着干什么,找骂吗?”
沈执柔咬着牙,手指半天阿棠,又颓然放下,重重哼了一声。
半晌,他转过脸,缓缓道:“当时你母亲脱离教坊司,想让我纳她进沈府,我那时……没有立刻答应。谁知她当晚就投了水!”
阿棠一听,就知道“没有立刻答应”已经是他粉饰后的话。母亲那般清高的性子,如若不是沈执柔当初给过她承诺,她怎么可能将身子予他。
提上裤子不认账,这就是她这个便宜阿爹干的好事。
阿棠怒瞪着他,一字一顿,“你走,你不是我父亲,以后我不会再见你!”
“你怎能说出这样的话?你母亲知道你这么任性吗?你身体里流着沈家的血,你就是沈家的人!”
“母亲?”阿棠忽地一笑,“刚才没和你说清楚,母亲后来已恢复了记忆。可我好几次问她我父亲是谁,她都不告诉我,只说我父亲是个负心薄幸、唯利是图之人,没有必要叫我知道他的姓名,他的姓氏,我不承也罢。”
“我不认你作父亲,就是遵从母亲的意思。沈大人,你的阿微早就忘记你了,母亲和我过得很好,虽然日子清苦些,可她很快乐,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看来她投水也不见得是件坏事,你说是吧?”
她一番话说完,沈执柔目眦欲裂,手颤抖着捂住胸口,木着脸,终于再说不出一个字。
沈执柔蹒跚着步子离开前,阿棠最后再看了一眼他的脸,还是看不出和她有哪里像。
晚上晏元昭回来,她窝在他怀里,和他讲了她和沈执柔的这段对话。
她道:“我想好了,精怪故事里不是有那种喝了就可以怀孕的子母河吗,就当我阿娘漂进了子母河里,喝了口水怀上了我。”
晏元昭忍俊不禁,“好,你是上天赐给秦娘子的女儿。”
他摸摸她头,微叹,“秦娘子也是命途多舛,投水未死,平平安安地生下了你,都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怎么十年后就病故了。若她能活得久一些,你小时候受的苦也能少些。”
阿棠头埋在他胸前,合上眼睛,浴着他身上的棠梨清香,轻声说道:“我阿娘身子一直不太好,总是生病。她咽气前,我趴在她床头一直哭,她叫我别哭,说她虽然要死了,可她会化作这世上的清风明月陪伴着我,以后不管我走到哪,拂过我身旁的风,照在我头上的月,都是她的化身。她要我自在快意地去活,不要被任何事情牵绊住,尤其不要信任男人,不要被男人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