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陆先生,慎言。”晏元昭道。
  陆子尧哼了一声,“好啊,你现在穿上紫袍,我都惹不起你了!”
  晏元昭无奈,“元昭一直把您当老师,并无任何不敬之意。”
  陆子尧捋着胡子摇摇头,脸上流露出微微的嫌弃。
  不得了,此人竟能给晏元昭脸色看。虽然只是在开玩笑,但也让阿棠看得津津有味。
  晏元昭察觉到阿棠的兴味,手揉眉心,“陆先生,说正事吧。”
  “从我踏入河东境内起,就有一股势力不择手段阻我来庆州,可见军器坊问题非虚。对方既料到我此行来意,必已十分警觉,先生这段时间可有何发现?”
  “问题确实严峻,”陆子尧喟道,端起一盏茶润嗓子,从头讲起,“半个月前我到庆州,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那位举告此事的司兵参军,可谁想到,早几天前他就没命了。”
  “没命了?”晏元昭诧道。
  “对。据说他走在护城河边上,不慎落了水,等被人救上来,已闭气多时了。我去的时候,他头七都过完好久了,算算日子,他死时你刚被任命为巡察使,还没离开钟京。”
  “那他肯定是被灭口了。”阿棠低声道。
  陆子尧看她一眼,见晏元昭没说什么,便点头道:“不错,世上没有这么多巧合。无人亲眼看见他落水,他是脚滑掉下河,还是被人推下
  去的,根本不得而知。”
  “此人是个忠勇之士,这条命是为了大周而牺牲的。”晏元昭声音颇沉,“我想,对方既然暗算了他,恐怕也把他手中掌握的证据毁去了。”
  司兵参军是州府六曹之一,掌一州兵甲、器仗、军防等事务。不过,庆州军器坊由军器监派来的吏员控制,州官名义上监督,实际不参与管理。
  这位参军在秘信中提到他发觉兵器数目有异,是因他曾偶然在军器坊的库房里看到了一批钢刀,但在出库运到两京的兵器里,却没有这数百把钢刀的踪影。他拿此事询问吏员,对方却坚称是他记错了。
  参军要来军器坊的账目查看,同样也没有这批钢刀的记录。
  军器坊所使用的原材料全部来自庆州乌布山冶铁场,狐疑之下,他索来了冶场账目,将最近一年送到军器坊的百炼钢斤数与产出的兵器重量两相比对,发现两者相互对应,并无差池。
  他怀疑账目被改过,便悄悄走访冶场。冶场以船只运钢经乌布河送至军器坊,他不知以什么法子挖掘出冶场运送的实际重量要多于账目纸面数字,并且多的还不少,起码达到上千斤。
  他在信里写,他还在继续查探此事,手里已握有一些证据,等钟京来人,他就将证据交予朝廷。
  司兵参军寄出信不久即亡命,很可能是行动被对方察觉。
  陆子尧点头,“我问过他家人,也曾悄悄潜进他家宅探查,都无所获。”
  “继续说。”晏元昭道,“以先生的本事,必然有收获。”
  陆子尧一笑,“账目上难寻端倪,我只能另辟思路。按那参军的说法,军器坊很可能私贪了上千斤兵器,这么多货物,若要挪为己用,就得运出去。而若要掩人耳目,就得偷运,尤其是,如果他们要运出城,就要另找名目获得出城许可,绝不能让人发觉这是兵器。”
  “于是我打听了军器坊附近定期运送货物的商行,逐一排查。我运气不错,还真找到了一家十分可疑的。”
  他说到这里,又去饮了口水,阿棠竖起耳朵,等他的下文。
  陆子尧徐徐说道:“这是一家小木作,每隔一段时间会来乌布山附近拉木材,运到它的木作坊里去。这木作坊呢,由姓李的一对兄弟经营,奇怪的是,作坊很小,匠人不多,所产不过门扇格窗、木匣条案等,也没甚名气,不销给城内百姓,非要隔几个月拉出城,送上城外齐苏河的货船,运到涑河,销往他州。哪有人这么做生意的?”
  “你怀疑这家木作坊以运木运货为名,暗中藏匿兵器,先拉到作坊里,再运出城?”
  陆子尧颔首,“不是怀疑,是确信。你说有人拖住你,那便是了,销毁账目和杀人灭口很容易,不需要那么多天,之所以让你迟迟不得来庆州,是因为他们还有贪墨的兵器没来得及运走。”
  晏元昭和阿棠双双眼睛亮起。
  “你见到被偷运的兵器了?”
  “没错。”陆子尧又是微微一笑,“老天爷在帮老夫,前两日刮风下大雨,船只难行,这家木坊最近一批运出城的货只能暂时放在码头的货栈里。我昨夜去探了,那木柜木箱之中藏了不少箭矢和障刀。”
  他径直走到房间木榻前,从枕下抽出一把近两尺长的障刀,置于案上,手指刀柄,“你们看。”
  只见木质刀柄上有一小片被削磨的痕迹,似乎是一列文字被草草抹去。首末几个字抹得不全,依稀能辨。
  “圣…什么…作?”阿棠念道。
  “圣平二十四年庆州作。”
  晏元昭接来话。
  匠坊制作甲戈,都要在成品上刻写年份与制作工坊。如果这把障刀真的产自庆州军器坊,那被抹去的文字八九不离十,就是晏元昭猜的这般。
  陆子尧肯定道:“我发现的所有兵器都有着类似的痕迹,想来是私吞之人为了挪作他用而削去的,以防暴露来源。”
  “这批货可还存放在码头?”晏元昭问。
  “在。”陆子尧鹰眸闪烁着狡黠的光芒,被白发一衬,活似老顽童,“这伙人在涑河破坏驿船,让你过不了河,老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昨夜顺手把他们货船的船帆折了,他们今天走不成!”
  “妙极!”阿棠笑道。
  晏元昭亦赞,“陆先生出手,果然不同凡响。此案关键已被先生侦得,元昭倒是省事了。”
  “我替你办事,你怎么答谢我?”陆子尧笑道。
  晏元昭神色自若,“替我办事?此话错了。先生明明是替朝廷分忧,为大周查清隐患,铲除蛀虫。先生当仁不让,仗义相援,元昭铭感五内,这就替大周百姓谢谢你。”
  耍什么无赖呢,阿棠在旁听着,忍俊不禁。
  陆子尧拿他没辙,“你小子!”
  “走吧,去码头货栈确认一下,然后去州衙。”晏元昭发话,“事不宜迟,趁对方没有反应过来,连人带赃一网打尽。”
  第80章 上榻睡“今晚你上榻睡吧。”
  一行人赶至庆州州衙,吏员听到晏元昭报上大名,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本作不信,但见他衣饰不菲,一身气度非常人可比,便去向当值的一位录事通报。
  那录事出来,晏元昭也不废话,拿出黄绫告身予他。
  录事一字字读完,又将告身上记载的晏元昭年貌特征与眼前肃容危立的郎君一一比对,末了还低头研究了半天绫布上的中书省大印。没找出毛病来,可心里仍是狐疑,堂堂三品巡察使,不坐舆乘车,不前拥后簇,大晚上带了两个随从悄悄前来——录事又瞄了一眼站在“巡察使”斜背后的两人——一个鹤发英容的男人,还有一个雌雄莫辨的清秀小子。
  思前想后,录事不敢下判断,“您先稍安,某派人请上官来。”
  半个时辰后,庆州刺史岑义从宅中匆匆赶来。
  岑义年过五旬,和大周朝常见的体态瘦削或肥胖虚浮的中年文人不同,他面庞黑红,身材壮硕,步态十分有力。
  一踏进门来,录事欲将告身递予岑义验看,岑义两眼一睹坐在下首悠悠喝茶的晏元昭,转头低叱录事,“你怎可如此慢待巡察使?还不快将告身还回去!”
  说完向晏元昭一拜,和蔼道:“不知晏中丞驾临本州,下官来迟,请巡察使恕罪。”
  晏元昭抬眉,“岑刺史不需看看告身,以证在下身份?”
  岑义笑笑,“不用。下官曾见过令尊,您与令尊容貌相像,是晏中丞无疑。而且——”他看向坐在角落里的男人,“这位就是陆子尧陆侠士吧,多年不见,风姿依旧。您与晏廷尉交好,在大理寺大放异彩,在下也有所耳闻。”
  大理寺卿习称廷尉,岑义言下之意,晏元昭肖似晏翊钧,身边又有晏翊钧故友相随,那毫无疑问就是朝中近年来风头无两的年轻重臣晏元昭。
  陆子尧仔细端详岑义,恍然大悟,“你是当年在裴将军幕下的小推官!我们在扶阳见过,二十多年过去,你又来河东做官了。”
  “是啊,在下与河东缘分匪浅。”岑义叙旧点到为止,转而对晏元昭拱手道,“下官以为晏大人身在陵州,这突然来庆州,不知所为何事?”
  “庆州军器坊贪墨兵器,岑大人可知道?”晏元昭淡淡开口,直陈此事经过。
  岑义听到一半,已是满脸惊异,待晏元昭讲完,额上汗水涔涔。
  “我竟不知还有此等事!这其中是不是有误会?陈参军私下调查,也不和我说一声,竟至丧命,这,这实在离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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