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晏元昭话里一点余地都没有,隆庆帝也不再相劝。早朝和这一会儿的谈话已让他身体撑不太住了,他阖上眼,声音在青蓝的龙涎烟里愈来愈模糊。
  “算了,朕不勉强你,你早日定下婚事,也好让嘉柔死心……马上到你母亲生日,朕身子不好,就不亲自去祝寿了。你去吧,朕要服药了。”
  侍者捧来一只小巧的梅花玉盘,盘内躺着几粒丸药。隆庆帝痼疾缠身,药石罔效,不得不靠丹药止痛。
  晏元昭幽微的目光滑过盘上的赤色丹丸,敛衣告退。
  重重宫阙巍峨肃立,前朝三大殿的东侧是御花园,御花园再往东,就是后妃所住宫宇。
  定远侯世子裴简绣袍朱靴,走进姑母所住的清岚宫。
  抱病多日的裴淑妃半倚着床,嘉柔公主在旁亲自为母亲侍奉汤药。裴简询问姑母最近的病情,嘉柔细声细气地答:“最凶险的那几日已过去了,现在逐日转好。”
  裴淑妃苦笑,“病最重的时候,本宫担心自己活不成,求陛下诏兄长快马回京来见最后一面,可陛下不许,说我小题大做,不为侯爷着想。”
  裴婉与裴雄一母同胞,与兄长感情甚好。裴雄作为不世出的强将,声望甚隆,他手握重兵经营边疆,为安帝心,早年裴家将裴婉送进后宫,后来又将裴雄幼子裴简留在京中“为质”。
  裴雄南征北战,为四海太平立下汗马功劳,身体也损伤得厉害。几年前,裴雄从南疆打完最后一仗凯旋,不久脑风病发作,一脚踏进鬼门关。命救回来,他交上兵权,前去气候温暖和煦的东川疗养。
  “呸呸呸,姑母,快别说活不成这种不吉利的话,您能长命百岁呢。父亲在东川养病,稍有起色,舟车劳顿回来,反而不好。”裴简笑着劝慰。
  裴淑妃愁容略减,“是姑母想得简单了。你父亲来信说身子已大好,我就忍不住心急催他回来。哎,也不知道他这病,何时能痊愈,这么精壮的人,怎么当时说倒就倒了……”
  裴简心不在焉地听着姑母絮叨。
  姑母精神不错,看来身体真无大碍,他这个来探病的也便放下心来。坐够两盏茶功夫,裴简起身告辞,嘉柔公主悄悄在宫门处拦下他。
  “表兄,听说元昭表兄最近又和太子对着干了,是真的吗?”她紧张地问。
  裴简笑笑,“是真的,不过明光和大部分朝臣都是对着干的关系,所以很正常。”
  公主绞着帕子,愈发不安。
  裴简懂她心事,“听我一句劝,别再念着他了,他对你没心思。天下好儿郎多的是,挑个捧着你顺着你的好驸马不难,何必非要他?”
  他这几句话说完,便看见公主眼里泪光点点。
  “唉,怎么这就哭了……”
  公主强忍回泪,“他对我没心思,可他也对其他女人没心思。等他不得不议亲的时候,论关系亲疏,样貌脾性,必会最先考虑我。”
  裴简望天,“其实,我觉得他对其他女人有心思了。”
  第17章 表心意她身上的酒香都飘过来了。……
  四月过半,转眼即是明昌长公主的寿辰。
  寿筵地点选在北微山庄,这曾是座皇家园林,后来被先帝大笔一挥,划进明昌长公主的嫁妆清单。公主好华服,好笙歌,婚后常在此办宴,邀请京里年轻郎君娘子来热闹一番,只是驸马去后,就办得少了。
  山庄门口停着一辆辆公侯勋臣府邸的马车,华盖如云,翠毡如茵。沈府的马车几乎是最不起眼的,车厢小得只能坐两三人,厢帘也是最朴素的青布。
  来客下车入府,跟在身后的丫鬟小厮把生辰礼呈给公主府的嬷嬷,一并写下主家姓名,所送何物。
  轮到沈宜棠,云岫将层层包裹的礼递给嬷嬷,“沈府五娘子敬奉明昌长公主白玉相思鹤双耳瓶一件。”
  沈宜棠此前闲在府里半月,下苦心琢磨备礼的事。
  宋蓁早早地开府库挑了一对金镯子给她,既拿得出手,又不会出错。但如此寻常的礼,当然达不到她目的。她让云岫当了镯子,在市面上寻觅多日,终于找到一件合她要求的东西。
  白玉瓶小巧玲珑,瓶颈两耳为镂雕的两只鹤曲颈而成,
  雅致中不乏灵动。瓶身光洁温润,腹上凸雕苍苍竹林,林间一鹤回首望竹,脚下流淌着潺潺山溪。
  嬷嬷意味深长地看了沈宜棠一眼,“沈娘子此礼,长公主多半喜欢。”
  沈宜棠微笑,“贵府郎君曾说长公主爱鹤,故而我备了鹤瓶。”
  说罢,在嬷嬷惊讶的目光里提裙跨过门槛。
  瓶子只是为了吸引公主目光。往昔楚人为了卖出珍珠,特意将珍珠装在美丽的宝匣里。这只玉鹤瓶,就是沈宜棠准备的匣子。
  她真正要送的礼内藏其中。
  但愿她苦思冥想出来的“珍珠”能送到长公主的心尖儿上,不要买椟还珠才好。
  北微山庄步步皆景,最美当属玉明池。春来池水如碧,波光泛金,田田的荷叶在碎光里摇荡着初夏的雏绿。
  公主府临水铺席设案,令男女客分坐池两畔,侍者持酒馔穿梭其间。主人则与几位地位尊贵的王公世子、郡王郡主同坐在高踞水面的小阁里。
  隔着半池水,沈宜棠遥遥打望,水阁里的长公主高梳牡丹髻,簪凤钗,六幅罗裙迤逦开,说不出的雍容华贵。她未被华服靓妆压住分毫,面如秾艳芙蓉,一双丹凤目含威藏媚,美得令人心折,和锦衣玉冠的晏元昭坐一起,不像母子,更似姐弟。
  传说中骄奢跋扈的长公主只应了前半。宾客坐定后,长公主说了几句场面话,温柔若春风拂面,即令开席。
  丝竹管弦声起,舞女浮舟水上随声而动,裙裾翩翩。权贵家的子女熟悉这类宴会,当下按流程饮酒观舞,联诗赏乐。
  沈宜棠饶有兴致地观赏了一会儿,随即发现旁边的小娘子有些面熟,她多看了几眼,恍然认出。
  “宋府小娘子?”
  这不正是在宋府给她开门的那个姑娘嘛。
  “啊,是你。”
  小娘子启唇,露出了然笑意。
  两人聊起天来。
  宋府小娘子名叫宋蓉。心上人另娶,她心灰意冷,不欲赴宴,但被母亲逼着来了,道宴上的郎君多,让她先挑着以后好议婚。宴席上男女虽仍有别,但相处界限比平常近了不少,不少人和宋蓉母亲抱着类似的想法赴宴。
  “不过一半的小娘子还是为了晏御史来的。”
  宋蓉冷眼旁观。
  席上在搞对诗,郎君每人写下四句诗,一只只木盘托着诗笺顺水漂到女客坐席。小娘子们挑选任一或多张续写后四句,将自己的续诗放进对应木盘。侍者收取所有诗笺,由长公主品评,佳者赢得奖赏。
  基本上,小娘子肯联谁的诗,就是对谁有好感。
  宋蓉和沈宜棠,一个无心情,一个无诗才,干脆没参与。宋蓉以为沈宜棠的心上人没有来,对她不联诗表示十分理解,两人抱着酒盅说小话。
  “你看晏御史的木盘抢的人最多,诗笺塞得满满当当。”宋蓉道。
  而有些木盘乏人问津,只有一两张诗笺孤零零地躺在上面。
  “他真受欢迎啊。”
  沈宜棠闷声喝下一杯葡萄酒,愈加感叹她敢接下勾引晏元昭的活儿是无知者无畏。
  长公主评诗,果不其然将头名评给晏元昭和一位小娘子的对诗。
  穿青裙的艳质佳人袅袅娜娜地登阁,接过长公主亲手赠的银香囊。
  “这个妹妹好美。”沈宜棠目不转睛。
  “齐相国的女儿,出了名的冷美人,对谁家儿郎都不假辞色,原来也看上晏御史了。”宋蓉感慨。
  沈宜棠疑惑,“不是说晏大人拒了丞相家的嫡女吗?”
  “不是同一位丞相啦。”
  齐娘子转眸对晏元昭粲然一笑,宛如冷雪生春,秾艳无双。
  沈宜棠去盯晏元昭,想看他有没有对佳人回笑。水烟茫茫,她看不清楚,愈发眯眼去瞧。
  迷蒙之中,晏元昭忽然转过头,朝她的方向瞪了一眼,沈宜棠吓得伏下脑袋,饮了两口葡萄酒压惊。
  齐娘子下了阁,裴简抻头向外望,对晏元昭道:“你刚才是在看谁,不会是沈府的小娘子吧?”
  晏元昭没说话。
  “让我猜猜,你方才在诗笺里找来找去,是不是也在找她的续诗?”裴简笑得神神在在。
  “子绪何时转性了,不忙看女郎,专盯着我看?”晏元昭道。
  裴简优雅摇扇,“随便观察一下,别在意。”
  对诗告一段落,长公主呼郎君娘子们来玩投壶、射覆等游戏。沈宜棠不想引人注意,坐在案前一直没动窝,吃席吃到一半,有些犯困了。
  “快看,太子来了。”宋蓉忽然提醒她。
  沈宜棠揉揉眼睛,水阁上新来的华服男子正与长公主说话。经过陈虎买官案,她本能地对太子不喜,怎么看怎么觉得他五官虽算俊美,但相由心生,缺少点儿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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