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晏元昭取出琴谱,静静地看着封面上的墨字,神情冷滞。
  沈宜棠不敢扰他,啜饮着茶水默默欣赏今日的晏郎君。他着大袖青衫,束木冠,挽半髻,留大多数头发垂在肩后,不像严肃的青年官员,倒像是潇洒俊逸的隐士。
  好看是好看,可怎么戴个木簪子呢,身上也没佩点儿金银。
  今天的晏御史好不值钱。
  半晌,晏元昭将布帛合上,唤醒看着他发呆的小女郎,“多谢。”
  “您光看封皮,不翻开确认一下么?”
  “不必了,这就是晏某的琴谱。沈娘子,府上是否还有别的琴谱?”
  沈宜棠迟疑,“别的?”
  “或许,有家父的。”晏元昭缓缓道。
  沈宜棠为难,“我是偶然从父亲的一个书箱里看到的,别的没注意。我可以再想办法去偷偷翻一下。”
  “……算了,你越矩的事还是少做。沈娘子,此为你送琴谱的谢礼。”晏元昭拿出一无盖木匣,匣里躺着一颗明亮的琉璃珠,闪着熠熠光彩。
  沈宜棠一眼判断出这珠子价值,忍不住咽口口水。
  “我不能收,给您琴谱是举手之劳,谈何谢字。”
  她忍痛将匣子推回去。
  他身上有更大的价值供她图谋,怎能叫他用颗珠子平了人情?
  晏元昭没再坚持,眼里浮出了然,好似早料到她会推拒。
  “其实,除了琴谱,我还给您带了东西。”沈宜棠欢快地指指小桃提来的两包物什。
  “晏某不收礼,你还是拿回——”晏元昭在看到她拿出的东西时,声音戛然而止。
  是一只布制的金色胖头鱼,鱼身胖的不得了,鱼尾短短的,怪可爱。
  沈宜棠献宝般一样样掏出来。
  大小不一的毛线球,灰扑扑的长尾小老鼠,胖乎乎的黄色小鸟……
  晏元昭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了。
  沈宜棠揪着小灰鼠的绳尾巴冲着晏元昭晃了晃,“不是送您的,是给府上猫咪的。晏大人平时忙公务,梨茸肯定很寂寞,需要些小玩意儿打发时间。”
  晏元昭拿起胖头鱼,鱼鳍上有个开口,他往里一掏,摸出只小一号的胖头鱼。
  沈宜棠:“惊喜吧?”
  晏元昭:“……”
  沈宜棠嘿嘿笑,“还有给梨茸准备的四季衣裳,我就不拿出来了。都是丫鬟随便做的,不值钱,您就收下吧。”
  她房里丫鬟以为是给宋蓁儿女准备的,缝制得格外用心。
  晏元昭从小一号胖头鱼里摸出迷你胖头鱼,反思自己到底还是对梨茸不够上心,没考虑过这些。
  收下这些玩物,好像也不算太越礼。
  如果他不收,她拿回去也没用,估计就扔掉了,太浪费。
  这几只鱼,梨茸估计会喜欢。布老鼠就算了,梨茸这辈子都没见过真老鼠,假老鼠也不必见。
  “多谢。”晏元昭道。
  沈宜棠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收下的意思,忙把东西敛起放到包裹里,带笑道:“不谢不谢,希望梨茸会喜欢,哎要是我能见到梨茸就好了,听说她很漂亮呢。”
  晏元昭看她一眼,“梨茸怕生。”
  竟然没明着拒绝?沈宜棠笑意更盛,“我理解,猫猫都是怕生的。”
  晏元昭吹了口茶沫,沈家小娘子,任性不假,脾气也是真的好啊。
  他放下茶,“沈娘子,晏某还有事要做,就不奉陪了。”说着便唤白羽进来,吩咐他派人将包裹送到山下马车。
  沈宜棠以手撑脸,“晏大人,您还要去做什么?方便的话,我能和您一起吗?”
  “登山冶游,赏景骋怀。”晏元昭挑眉,“你今日的衣裙鞋履,能爬得动山么?”
  “能爬能爬,不是问题。晏大人,您带上我呗,我还能和您解闷呢。”
  晏元昭好整以暇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轻轻地笑了。
  沈宜棠以为说动他,眼巴巴地隔案凑近,却听晏元昭道:“别逞能。沈娘子,你要一直这样恣意妄为,视规矩礼法为无物,早晚会栽个大跟头。”
  沈宜棠失落,“您最懂礼法了,那您教教我呀……”
  奈何晏元昭郎心如铁,不管沈宜棠如何说,还是与她在凝翠苑门口分了道。
  山里云气缭绕,岚烟漠漠,晏元昭提衣踏履,走得毫不犹豫。
  小桃看着一行人远去的身影,对沈宜棠道:“知足吧,我还以为他不会收咱们准备的东西。”
  “不行,不能就这么回去。落霞山又不是他家开的,他能登山赏景,咱们也能。”沈宜棠摘下头上叮咣响的步摇,撩起裙摆,“咱们悄悄跟着他。”
  几乎是前后脚,一位身着栗色锦袍的贵人步入凝翠苑的另一间轩榭,他身上没有佩饰物,但倘若沈宜棠在,立时便能看出他身上衣裳的料子昂贵非常,价值不输金银。
  轩内已有一男子当窗坐着,见到人来,欠身微笑,“太子殿下。”
  大周当今的储君赵骞不客气地坐下,双臂架在身后的坐靠上。他省去寒暄,开门见山,“你搞了一个赌坊?”
  “正是。赌坊赚钱,一本万利,金玉阁一月的进项就足敌一个县全年的赋税,谁能不眼红。以后,我的赛宝楼挣得比金玉阁还要多。”
  赵骞很感兴趣,“你开的时机很巧,正好赶上金玉阁出事被封。”
  男子脸上浮出得意的笑,“不瞒殿下,金玉阁出事,正是在下手笔。我找了几个泼皮许以重金,让他们去砸场子,他们干得不错,捅死了个人,顺理成章地让京兆尹查封金玉阁。过些天,就算金玉阁重新营业,生意也必定大不如前。”
  “不错。”赵骞赞许,“你这赛宝楼前景大好,孤也入几分股。”
  男子笑道:“在下也有此意。李绶被晏元昭整倒,殿下手头进项紧张,正是在下效犬马之劳的时候。赛宝楼有殿下庇佑,必定生意兴隆,财源广进。我即刻派人去与您商洽入股事宜。”
  “做得隐秘些,知道吗?”
  “这个自然,殿下放心。”
  日头偏移,窗外天光渐暗,赵骞阴柔的眼眉覆上一层云翳,他拈起中指,冷不丁发问,“那样东西,拿回来了么?”
  男子道:“暂时还没有。”
  “还没有?”赵骞的声音陡然提高,“这都几个月了?”
  男子斟酌语句,“殿下也不用太心急,晏元昭既然选择匿下那东西,或许就不会拿它做文章。”
  “哼,孤要的是或许吗?那东西一日在晏元昭手里,孤就一日不得心安!”赵骞眼里涌上戾气,脸部的肌肉微颤。
  男子不慌不忙,“我明白,只是您也知道,公主府围墙高耸,守卫森严,明偷暗抢都不是法子。要想拿到,只能不走寻常路,所以要多费些功夫。”
  赵骞忍下烦躁,勉强道:“孤信任你,这件事只能你办,你可不要让孤失望。”
  “一定不辱使命。”男子道。
  赵骞与男子又说了几句便起身离开,男子望着窗外的空濛,“殿下,天要下雨,您早些回宫。”
  赵骞淡淡颔首,在两个长随的陪伴下匆匆走出凝翠苑。
  男子站在凝翠苑的山岗,遥望赵骞渐渐没于山岚里的身影,眉头皱起。
  赵骞走的不是下山的方向,如此急匆匆,他还要去做什么?
  ……
  沈宜棠与晏元昭拉开距离,蹑手蹑脚地潜随其后。
  晏元昭的游山路线很奇怪,起初还是沿着石级向上攀登主峰,走着走着就偏到无人走的小径上,看方向,似是要穿到东峰。
  山间雾重,水气欲上人衣,沈宜棠单薄的裙裳湿漉漉的。凉意上涌,她打了个哆嗦,却将裙摆提得更高。小径上泥土湿滑,已往她素色的袜履上溅了好几个脏点子,金缕裙是她在衣铺子里赁的,还得好模好样地还回去,不能弄污。
  密密林梢之上,阴云悄然逼近。
  一颗滚圆的水珠打到织密的林叶上,白羽及时地从背上行囊里抽出油纸伞撑开。
  “主子,沈娘子一直在跟着咱们。”
  一身黑衣短打的秋明飞来相告。
  沈娘子能耐不小,始终相隔甚远地跟着他们。起初秋明以为她也在游山,观察一阵后才确定她在尾随。
  “简直胡闹。”伞下的晏元昭沉声道,“秋明,你过去和她说,不许再跟了,带她下山。”
  山雨从零星几滴到砉然瓢泼,也就是一晃神的功夫。
  枝摇叶颤,战战乱响。急雨裹挟嗖嗖冷风,扑面而来。
  沈宜棠躲在山壁上一块凸起的岩石下,冰凉的水珠顺着脖颈淌进衫子里。湿透的金缕裙紧贴皮肉,又黏又沉。
  片刻前,雨势还未起来,
  小桃戴着沈宜棠的帷帽,冲下山去凝翠苑取伞和衣袍。
  沈宜棠冻得瑟瑟发抖,惟愿小桃快些回来。
  ——咔嚓,断枝砸在头顶岩上,石头传来松动的声音,沈宜棠吓得忙迈出来两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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