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长公主指了指躺在牌案上的一纸长笺。
  “本来门槛要划到从三品的,数了数你的仇家太多,去掉后不剩几家了,只能往下再宽限点儿。”长公主凉凉道。
  晏元昭带着名单和胳膊上的几根猫毛回了房。
  重新沐过浴,他开始读昨日带回的一轴案件卷宗。夜色渐浓,眼皮松乏,晏元昭取来一套青瓷茶具,掰碎茶饼子,烧起小锅釜,有条不紊地煮起茶来。
  茶炉嗡鸣,水沸如涌泉,晏元昭心神渐觉放松,拿起被他丢在一旁的宴客单子,逐一审阅。
  依母亲所言做删减的同时,他还顺手划去了和母亲有过龃龉的几位夫人所在的门户。
  明昌长公主受先帝爱宠长大,性颇骄横,早年和一些贵女闹过不睦,后来也未和解往来,晏元昭是知道的。
  只是这样一来,长笺上还剩的女客,就不多了。
  母亲看了必定不满。
  晏元昭饮下半盏清茶,又添回来几家被他删去的,数了数,还是略少,离整数差一位。
  书房壁上悬了一幅画,正绘着漫山遍野的白甘棠。他不经意抬头,一道花间翠影倏地在心头闪过。
  晏元昭重读长笺,并未在上头找到沈侍郎的名字。
  于是他提起狼毫,满意地在笺的最末认真写下“沈侍郎执柔之女”几字。
  公主府的帖子递到沈侍郎府上时,沈宜棠正听宋蓁和她数落沈宣的不是。
  沈宣手上的案子需要寻一位名叫李韬的关键证人,此案才办到一半,大理寺不欲打草惊蛇,命沈宣悄悄将李韬带来问话。沈宣打听到李韬最近日夜待在金玉阁,心一横,揣着五十两就去找人了。可惜他经验不足,运气也差,不仅没见着李韬的影儿,出来时囊中也所剩无几。
  沈执柔为官清廉,家资有限,宋蓁当家精打细算,沈宣便瞒了她此事,挪了别地儿的银财补上亏空。
  宋蓁百般追问,才从他嘴里撬出实话。
  “宜棠,你瞧瞧你兄长办的什么糊涂事!钱打了水漂,差也没办成,我都替他臊得慌。”宋蓁气道,“这么大的事还不肯告诉我,要不是你提醒我,我就被他这么糊弄过去了。”
  “阿兄瞒着阿嫂,是怕你笑话他呢。而且他连案子细节都一五一十和你说,说明他很信任阿嫂。阿嫂别气啦,生气会多长皱纹的。”沈宜棠耐着性子拿以前安慰春风楼姨姨们的话应对宋蓁。
  丫鬟掀了帘子进来,将请帖呈给宋蓁。
  宋蓁读完,暂时将沈宣抛在脑后。她把帖子往沈宜棠手里一塞,“真是奇事,公主办宴,邀到咱们府上了。”
  沈宜棠正愁找不到合适场合见晏元昭,此刻见到帖子,顿时开颜。
  刚想瞌睡就有人递来枕头,一定是她天天琢磨怎么偶遇他,菩萨听见,显灵了。
  “是奇事也是好事。”她喜道。
  “在明昌长公主眼里,不到三品的官员都不算官儿。当初她择驸马不选贵戚也不选勋臣,硬是相中一位公卿子弟。尚主影响前程,公主又高贵,不在公婆面前执媳礼,大凡文官都不愿儿孙尚公主,晏府老爷子也不例外,婉拒了。”
  “结果公主大怒,说他一把年纪才爬到正四品下的位置,简直白活,把晏老爷给气晕了!后来也没见公主和三品以下的府邸走动过,父亲任侍郎,刚好也是正四品下,她却请你去,可不说是稀奇嘛。”
  宋蓁信口道出一段掌故。
  她这个年纪,正是听着明昌长公主的事迹长大的。
  不过沈宜棠觉得这则旧闻耳熟,她努力想了想,发觉竟是她阿娘给她讲过。
  宋蓁又道:“也确实是好事,你去了多认识别家小娘子,她们都各有兄弟,也方便你议亲。哦对了,少提道观,就说在族里长大。”
  沈宜棠倒了杯茶水给宋蓁,“阿嫂,我都知道了,放心吧。”
  沈宜棠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晚上,她决定乘兴去趟金玉阁。
  自古嫖赌不分家,青楼赌坊都是邻居,沈宜棠耳濡目染,懂些博戏的小技巧,把逛赌坊当做生钱的一条门路。但她囊中羞涩,也只能去小赌场怡情。现在手头有钱,又听宋蓁三番五次提沈宣去金玉阁,便对这京中数一数二的大赌坊心痒痒了,欲去开开眼。
  她给自己化妆。
  不同于之前含羞带怯的男装小娘子,这回是真正的扮男人。画粗眉,垫宽鼻,黏胡须,涂黑脸,束平胸,垫鞋垫……最后配以俗气的暗黄缎团花袍,活脱脱一个富贵人家的无赖小子。
  沈宜棠扮过许多次,还从未被人识破过。
  小桃替沈宜棠躺在榻上,忧道:“要不还是别去了吧,太危险了,万一有人来找你就露馅儿了。”
  “深更半夜的哪会有人来啊,乖,我走啦。”
  “你早点回来啊!”
  夜
  色下,沈宜棠翻墙跃出沈府,直奔城南金玉阁。
  金玉阁是座二层小楼,白日里不打眼地伫在街上,待金乌西坠,便似活了一般,灯火瑰丽闪动,声色激昂起来。
  门口的伙计脸上堆笑,毫不手软地收下赌徒付的场资。他身前的一位客人玉面俊朗,身姿挺拔,绛紫色的衣衫低调内敛,却不掩其鸾凤贞姿。
  伙计的笑容又夸张几分,“这位郎君,入场需十两银,劳您破费。”
  “秋明。”晏元昭低声唤道。
  他身后两位随从中个子略高的那位掏出一张银票,放到伙计手里。
  “大吉大利,今晚发财,郎君里面请!”伙计朗声道。
  今晚的客人比往日多些。
  半个时辰后,迎客伙计的笑就有些敷衍了。
  “十两银。”手一伸,头也不抬。
  从沈府赶了半天路过来的沈宜棠不以为意,乐呵呵地交了钱,三步并两步地进去了。
  第4章 识易容“你一个女儿家,女扮男装来赌……
  大赌坊就是不一般。
  家什装潢俱是上等,一楼大厅的赌案牌桌都比小赌坊的精致阔气。厅里还贴心地供着果糕酪浆,任人拿取。沈宜棠挨个尝了尝,外表诱人,味道不敢恭维。可她愈发自在了,不仅喜爱空气里饱胀的金钱气息,还贪恋这熟悉的自由味道。
  在沈府一板一眼做淑女,她无聊地快发霉了。
  她先看别人赌过干瘾,然后谨慎地下了几回注,所会伎俩无非听骰、看牌和猜牌一类,不多但够用,十试九灵,不一会儿就把入场的钱赢回来,还翻了数倍。
  沈宜棠不敢贪多,就怕一次失误阴沟里翻船全输回去,看时候不早,捂紧钱袋子准备撤,被旁边的赌客拉住,“小子,我跟着你赢得好好的,你怎么不赌啦?”
  “小赌怡情,大赌伤身,我得走了。”
  在外多待一刻就多一分风险,打道回府,下月再来。
  可就在这时,人声鼎沸的大厅迸发出一阵强有力的喧闹。
  “你们使诈骗人钱!”
  “庄家和你们串通好了,作弊不让人赢!”
  先是一个矮胖的大嗓门在喊,紧接着有周围几人附和,声势越来越大,嚷得全场的目光都聚拢了。
  沈宜棠翻了个白眼,赌徒嘛,输红眼了就爱闹事,这种热闹,她看得多了。
  金玉阁的人不是吃干饭的,立刻有两个大汉过来,架起大嗓门扭送门口。
  然而下一瞬,沈宜棠瞪圆了双眼——大厅每张赌案旁,都忽然冒出一位拿刀的男子。他们高举短刀,神色凶恶,临近的诸人两股战战。
  这是有预谋的闹事。
  金玉阁又出动了几个大汉,却不敢硬来,在场还有百来号的赌客,真动起手,后果不堪设想。
  赌客们惊慌失措,有的拔步想走,有的趁机偷拿案上筹码。混乱中,两个带刀男子冲到门口,将门一关,上了锁。
  大嗓门早在带刀男子的协助下挣脱出来,振臂高呼,“大家别怕,今日我便将金玉阁在赌局里做的手脚,一五一十给诸位道道。请诸位都留下来,给咱们评评理!”
  好一个武德充沛的评理,沈宜棠后悔不在大嗓门刚喊话的时候走,非要看这种无聊热闹,现在想走都走不成了。
  赌客们倒真的不怕了,个个支着耳朵等评理,连二楼雅间的客人,都有开出一条门缝留神听的。
  评理是评不了的,金玉阁不会坐视来人拆台,待会儿十有八九还是会打起来,沈宜棠心道。
  她悄悄溜上二楼。
  大门走不成,二楼又没人管,找个窗儿跳出去回府。
  她右手边的头间雅间亮着灯,房门紧阖,她听了听,一点儿声也无,应是没人。
  沈宜棠放心大胆推开门。
  下一瞬,她倒吸一口凉气——地上躺着个男人,闭着眼不动弹,死了一般。旁边还有个同样不省人事的,正被一劲装男子扯着胳膊向后拖。
  劲装男子臂上挂了截麻绳,瞪着豹眼看她。
  沈宜棠转身就跑。
  已是迟了。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