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片刻,凌双松开手,脸色沉静,向魏明翰认真分析道:“目前这种情况,我们必须要找到更多的助力,打探更多的情报。玉面灵傀虽然为法尔扎德效力,但却暗中相助。”她顿了顿,“若是能把她拉拢到我们这边,必然会对我们有很大帮助。”
  魏明翰闻言,脸色骤然阴沉,一想起玉面灵傀和父亲的纠葛,就一股气堵在心中。
  凌双见他默然,也不多说,走向前方隐藏在林中的马匹。
  “凌双,你总是对的。”魏明翰长叹一口气,追上她,“只是那妖女行事诡谲,如何取信?”
  “咱们先去那柳林小屋,看看她有没有留下什么片言只语或者线索。”凌双翻身上马,挥鞭而去。
  魏明翰无奈只能上马跟上。
  不消一个时辰,两人来到柳林,一间茅屋孤零零地立在月光下,四周柳条零落,显得格外萧条。
  无人居住的小屋竟然敞开着门,两人对看一眼,轻轻下马靠近。
  黑暗中,一道人影倚墙而立。
  凌双的匕首瞬间出鞘,魏明翰拔剑三寸——月光从破窗漏入,照亮了戒现苍白的脸。
  “我等你们一天一夜了。”
  ……
  ……
  烛火微弱,在柳林小屋的土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凌双将铜壶架在灶台上,清水渐渐泛起细小的气泡,她将煮热的水倒到脸庞里,取出一方素白帕子浸湿拧干,递给戒现。
  热水腾起的白雾里,戒现的脸冻得发青,睫毛上结着细霜,说话时牙关仍微微打颤。
  魏明翰盯着他,语气难得放软:“什么事值得你在这儿苦等?若我们不来,你打算冻死不成?”
  戒现双手接过布巾,暖意渗入指节。“怪我迂腐,怕露了行迹,不敢点灯生火。”
  “镇安王不知道你出来?房县主呢?”凌双从魏明翰口中听说过林弘彦通过戒现要挟房婉容,便猜到他们两人必有些纠缠。
  “她……”戒现抿了抿嘴,如今虽已蓄起短发,但九颗香疤仍在火光中清晰可辨,说起男女之事仍难以启齿,“她……跟镇安王回沙州了。”
  “哦……”凌双似有所悟地回答了一声,戒现却听着尴尬,飞快地用帕子擦了一遍脸。
  帕子温热,戒现紧绷的面容渐渐松动。魏明翰抱臂站在一旁,认真辨认戒现的模样——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眉目间竟与自己有三分相似。虽穿着粗布衣衫,举手投足间却自有一股风度。被热帕融化的雪水从他高挺的鼻梁滑落,途经抿紧的薄唇,最终悬在下颌处要坠不坠,倒似佛前净瓶垂露。
  “大师……”凌双还记得当初逃往伽南寺蒙他救命之恩,无论他是否玉面灵傀和魏靖川的孩子,她对他都不会坐视不理。“那接下来你作何打算?”
  “我已脱教,莫再叫我大师。”戒现面露羞愧,“贸然来访,是为了向魏都尉讨一差事。”
  魏明翰疑惑,冷笑道:“差事?魏某现在什么情况,你也有所耳闻,何必着急惹祸上身?”
  凌双听到他文绉绉地自称“魏某”就想笑,这小心眼的样子特别像他们刚认识的时候,跟她说话也是这个调调。
  戒现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背脊。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莫名庄严,仿佛又回到了诵经时的姿态:“昨日见魏大人匆匆离去,小僧……在下思忖了一整夜。”
  他抬起头,目光异常清明,“魏大人如今是众矢之的,出入皆有眼线盯着。而我——”他自嘲地笑了笑,“不过是个无人记得的还俗僧人,无论伊州还是沙州的暗桩,怕都懒得记我一笔。”
  屋外夜风夹雪,吹得窗纸扑簌作响。戒现的声音混在风里,却字字清晰:“请魏大人把密信交给在下,我亲自送往洛阳!此举虽棋行险招,却最合适不过。”他忽然站起来朝魏明翰一拜,“在下这无用之身,今日也有可用之处。”
  “你可知这是什么?”凌双突然拍案而起,仍冒着腾腾热气的洗脸盆水面一晃,“这不是度牒文书,是催命符!带上它,沿途不知多少刀剑等着。你不会武功,此路十死一生——”
  戒现百感交集地看向她,想到自己见她的第一面,她一脸血地从莺莺燕燕中撞出,拽住自己僧袍求庇护。那一刻他还没动心,只觉得有点惊讶。
  后来得知是玉面灵傀追杀她,碍于这层不耻的母子关系,他只能劝她逃跑,她却说“浑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那一刻他是震撼的,他做不到这么坦荡,也做不到这么勇敢,他恨自己挣不开羞耻的出生。
  为了不让玉面灵傀的杀孽加深,他设法保护凌双;面对凌双的查探,他又用尽办法掩盖玉面灵傀的罪行。他忙于两头,想尽量减少罪孽,却让自己在因果中越陷越深,到最后,他失手推下发现秘密的戒德,便如从仙台坠下地狱,连连犯下杀戒、淫戒、打破所有清规厉律,遭遇身心捶打,历经诸多劫难。
  此刻,他已明白,一切婆娑世界,不过考验,他虽然脱教,却如同有了多年修为,原来放开一切,不执于因果,反而见得本心。
  “《维摩诘经》云:‘随其心净,则佛土净’。”戒现双手合十,忽而展颜一笑,“昨日苦求不得,今日方知,菩提不在伽蓝,而在生死之间。”
  此刻,他心中澄明,无所畏惧,琥珀色眼中似有琉璃火光,“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众生得离苦——这本就是菩萨道。”
  “荒谬!”魏明翰一脸寒意,牙缝中蹦出一句,“你当这是话本传奇?随便带上就走?你若被擒,这密信成了敌人的功劳簿,我们诸多努力毁之一旦不说,还耽误朝廷知悉!”
  “我知你们担心此事,若走官道不安全,我可以绕道蒲昌海往东,从并州下洛阳。”戒现心中早有盘算,说起来字字清晰,“只是这样需要双倍时间,我自日夜兼程,也需四十多天。”
  “蒲昌海到楼兰,经若羌再折东北?”魏明翰
  失声道,“这一路不是沙漠就是草原,连马贼都不敢这样走!沙漠无水,草原多狼,你有几条命能抗的?”
  戒现从怀里掏出一张地图,在桌面展开,上面的路线标注着密密麻麻的地理位置、所用时间和注意事项,“魏都尉放心,在下这条命硬得很。既然担负此重任,就算爬也要爬到洛阳。”
  注意到地上两滩水,才意识到戒现单薄的布鞋早已被雪水渗透,直到此时冰凌遇暖融化。这个不会武功的还俗僧人,在寒风中守了整整二十四个时辰,只为领死命,渡世人。
  魏明翰看向凌双,凌双默默递来一碗姜汤。“趁热喝。”
  冬季已至,夜雪越下越大。戒现缓缓喝下姜汤,望着窗外皑皑白雪,身子暖了,心倒是往下沉。
  果然,凌双声音温和如水,却不容置疑:“大师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此去洛阳山高水远,纵使日夜兼程也需月余。时间太久,变数太多……”
  “我知你心中有佛,但佛祖也教我们‘随缘不变’。”她转身从行囊取出一双羊毛袜,蹲下身要为戒现换上,“这份密信……”
  戒现连忙退后,“万万不可!”扶起她道,“我知你们顾虑……”戒现苦涩地叹了一口气,事已至此,他再多说也无谓,只觉满口苦涩,不愿再留。突然向两人行了个礼,“在下告辞。”便转身而去。
  咔嚓——屋外柳枝断裂的声音。
  凌双顿时警觉,这雪下了没多久,不至于压断柳枝。身边人影一闪,魏明翰已拔剑冲出。
  铮铮铮——金铁交鸣之声在雪夜中格外刺耳,却又很快停下。
  凌双紧随其后冲出屋外,却被眼前景象惊得呼吸一滞——茫茫风雪中,十余名黑衣侍卫如鬼魅般将小屋团团围住,雪地上竟无半点足迹,显然都是踏雪无痕的高手。而最可怕的,是他们手上托着弩机,尖锐的箭头正对着来人。
  魏明翰显然是停住了,凌双也像被定身了一样。
  戒现踉跄着跟出来,衣袍被寒风卷得猎猎作响。他猛然望向远处骑马徐徐过来的黑影——“林弘彦?”
  火把随人接近而亮起。林弘彦高踞马上,玄铁甲胄上覆着薄雪,唇角噙着冷笑:“多亏戒现师父带路,大隐隐于市,没想到魏都尉竟然躲在祆祠后的柳林小屋。”
  戒现面色惨白,踉跄退后一步,“你跟踪我多久了?”
  魏明翰剑锋横转,目光如刀般剐向戒现。
  凌双却不愿怀疑戒现,盯着林弘彦道:“不用挑拨离间,大师不会出卖我们的,要怪就怪风雪掩盖了你们的脚步声,让我们放松了警惕。”
  “哈哈哈!”林弘彦仰头肆意大笑,“我本以为天要灭我,没想到时来运转,现在是天要助我!”
  他抄起马鞍旁的行囊往地上一扔,那黑布裹着的球咕噜噜地滚向三人,被地上的砖块一阻,黑布散开,赫然露出刘劲血淋淋的头颅!
  雪地映照着苍白冷泛的月光,衬得三人面如死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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