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炊烟袅袅,凌双的背影在暮色中镀着一层柔光。他多么希望时间就停在这一刻——没有阴谋,没有杀戮,只有柴米油盐的寻常日子。
  凌双看他傻傻地站着,调侃道:“咋了?见到美女厨娘呆住了?”
  魏明翰笑了笑,洗了把手来到灶头边,“我来帮你。”他在心中默默叫她一声“娘子”,却不敢喊出来。他帮凌双将袖子挽好,凌双夹了块羊肉放进他嘴里:“今日如何?”
  刚上锅的羊肉差不多要把他的口舌烫坏,魏明翰吐也不是吃也不是,凌双看到他手足无措的样子咯咯笑,一下子扫到他进门时的低沉之气。
  魏明翰乖乖将将刘劲的交代、镇安王的截胡一一道来,说到最后,不由得叹了口气:“此事牵连之广,远超我所料,更麻烦的是,现在敌友未明,不知谁能信任……”
  凌双低声道:“起码是有人站在我们这边的,比如赵诚。”
  “让赵诚送信给薛罗时,我尚不知豆卢军也牵涉其中。”魏明翰声音发苦,“若薛罗也参与谋反,那封信就是催命符。”
  魏明翰之前曾委托赵诚送密信给沙州刺史薛罗,信中如实汇报了林弘彦的可疑行径,如今找到了沙州军渗透伊州和突厥鸣镝的证据,便开始反推牵涉的官员有谁。
  薛罗作为沙州刺史,虽然不是直接管辖军队,但这动静不可能不知,想起自己之前多次提出要去伊州查案,薛罗都以沙州军事安全为由让他留下,魏明翰不得不怀疑薛罗可能也参与谋反。
  想起赵诚临行前那句“必不辱命”,凌双心下一沉,努力挥掉不好的预感。“与其在这里揣测,还不如做一场戏,”她不慌不忙将菜端上桌,“试试薛罗是人是鬼。”
  “如何试?”
  “你原定与他在何处接头?”
  “城西瓷窑,明日戌时。”魏明翰打好两碗饭,给凌双递上筷子。
  凌双捏住筷子转了个圈,“这事交给我。若来的是信使,薛罗便是清白的;若是刺客……那你就在送往洛阳的密信上加上他的名字。”
  魏明翰伸手拿走她的筷子,“这事你别掺和,他要是派刺客来,那肯定是要见尸的。”想起之前在烽燧上遇到的三名狼帐武士,魏明翰至今心有余悸。
  “放心,我不会亲自动手。我们那里有一种掩眼法的艺术,我会让他们以为——魏大人已经死了。”凌双自信一笑,抢回筷子,“你就等着看戏吧。”
  ……
  ……
  伊州城西的暮色如血,凌双蹲在废弃瓷窑的屋顶,静静等待残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沙州的客人光临她费心布置的舞台。
  锦绣台的傀儡戏给了她灵感,她扎了个等身稻草人,套上魏明翰的日常衣服,戴上斗笠遮脸。接着往关节处系上浸油的麻绳。这些绳索穿过屋梁,最终汇聚在她藏身的通风口。
  “爱卿请坐。”凌双在屋顶通过绳索操控,让“魏明翰”坐下。
  “爱卿来段solo。”凌双咯咯笑,又拉动绳索扯着“魏明翰”乱舞。
  等操作熟练,她得意地翻下屋内,检查自己的杰作,忽然发现问题——
  “还差最后一笔……来点五毛特技。”她从怀中掏出一个鱼鳔缝制的血囊,塞进假人胸口。“猪血混朱砂,演员准备完毕。”
  窑角堆着几个陶罐,她小心地掀开——这是昨日从炼丹道士处“借”来的白磷粉。掺了硫磺的粉末一旦遇热,便会燃起幽绿色冷焰。“气氛组准备完毕。”
  魏明翰皱眉,凌双勒令他蹲在瓷窑后窗充当音效组,严格听从她这名导演的指示。魏明翰只瞅着那假人动作怪异,来的是刺客就罢了,要是来的是信使,怕不会认为他中邪了。
  戌时将过,凌双在房顶等得不耐烦,夜风又冷又割,手指都冻僵了,人却没到。正准备翻身下来,忽然听见窑外传来靴底碾碎瓷片的声响。
  昏沉的月光下,两名黑衣人翻墙入院,远远便见到“魏明翰”背对门坐在窑内,烛火飘忽。
  凌双伏在屋顶,指尖无声地摸上暗器。魏明翰藏身窑后暗窗,喉间含着一枚薄铜片——这是军中斥候模仿濒死呻吟的伎俩。
  “魏大人?”两个黑影摸到窑口,为首者压低声音,“薛大人已收到密信,派我等护送您回沙州。”
  魏明翰用铜片抵着喉咙,让声音听起来嘶哑痛苦:“豆卢军调令密文……是什么?”
  沉默。夜风卷着沙粒拍在破窗上,像无数细小的嘲笑。
  “哪有什么调令密文,魏大人在伊州多处遇敌,可是伤重糊涂了?”那人向前半步,腰间弯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凌双突然甩出两枚铁蒺藜。
  嗖!
  暗器钉在刺客脚前半尺,溅起的碎瓷崩到他们脸上。“有埋伏!”
  两人暴退,同时张弓搭箭——嗖!嗖!
  毒箭离弦的刹那,凌双猛拽绳索。稻草人“魏明翰”踉跄扑到窗前,两支箭全部钉进后背。藏在假人体内的鱼鳔血囊破裂,朱砂混着鸡血喷溅在窗棂上。
  “啊!薛罗狗贼——”魏明翰用铜片发出凄厉惨叫,随即戛然而止。
  黑夜突然异常安静。
  “死了?”刺客狐疑地盯着黑洞洞的窗口。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为首的刺客狐疑地探前,刚迈向窑口,黑暗中突然传来一阵沙哑的喘息——
  “你们……一个都别想活……”
  轰!
  凌双在屋顶猛拉机关,预先悬挂的白磷粉簌簌洒落。幽绿色的冷焰“嗤”地燃起,在窑内翻滚成诡异的火浪。
  “退后!”刺客首领暴喝,“是毒火!”
  另一杀手已经捂住口鼻踉跄后退。磷火在唐代本就是炼丹禁术,民间传说触之即溃烂——没人敢赌。
  “放火箭!快!”
  裹着油布的箭矢呼啸着射入窑内。硝石袋坠落的瞬间,爆炸的气浪将整座瓷窑变成了焚尸炉。烈焰中传来皮肉烧焦的噼啪声——凌双提前挂上的羊腿,脂肪正滋滋作响。
  趁着火光冲天,两道黑影悄然从瓷窑后方溜走。
  两名尽职的刺客一直等到瓷窑半塌,大火烧尽而无人出来才满意离开。
  ……
  夜风掠过林道,卷起细碎的沙砾。凌双和魏明翰走出数里,直到瓷窑的火光彻底消失在身后,她才长长呼出一口气。
  “魏都尉,从今日起,你可就是无名之卒了。”她故作轻松地踢开脚边的石子,“连墓碑都没有的那种。”
  魏明翰沉默地走着,月光照在他紧绷的侧脸上,像覆了一层霜。
  “那么多机关布置,”他突然开口,“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凌双嘴角微扬:“这是我那个世界的‘舞台剧’,看一场票价不菲呢。“她故意用轻松的语调,”你是vip贵宾,不但能参与配音,还能近距离享受沉浸式体验。”
  魏明翰没笑。
  “接下来呢?”他低声问。
  凌双收敛笑意:“假死是为了迷惑对手、争取时间,关键还是得把密信送出去。”她望向远处黑沉沉的群山,“朝廷的救兵不来,我们撑不了多久。”
  魏明翰点头,却不再说话。
  凌双知道他在想什么——薛罗曾是他敬重的长辈,官场上屡有照拂,如今,这份信任碎得比瓷窑的瓦砾还彻底。
  她伸手,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至少我们还活着。”
  魏明翰终于停下脚步。他望向凌双,眼底映着冰冷的星光:“活着,然后呢?”
  凌双从怀中掏出一支鸣镝——正是那支突厥制的“狼喉笛”。
  “然后,”她将鸣镝塞进魏明
  翰手中,“用这个送他们下地狱。”
  夜风呼啸,远处传来狼嚎般的风声。魏明翰握紧箭矢,指节发白。
  “走。”他最终只说了一个字。
  凌双跟上他的脚步。
  魏明翰忽然停下来,转身张开双臂,将她紧紧抱住。
  “凌双,”他的声音哀戚,“只剩你我了。”:
  凌双一怔,脑中蓦然划过赵诚的面孔——“赵某今日若惧死退缩,他日黄泉之下,有何颜面见这些英魂?”
  他的忠诚与信念,如今沉沉地压在她肩上。
  那些枉死的商队、被献祭的祆教信徒、以身驱敌的战士、仍在苦等的赵诚家小……所有人的命运,都压在这条孤绝之路上。
  他们两人——一个“已死”的无权都尉,一个被通缉的祆教神使,靠什么去撼动这盘根错节的阴谋?靠什么去对抗突厥铁骑与沙州叛军?
  凌双忽然笑了,自己已经死过一回了,怕什么。无论在哪个朝代,除恶惩奸,就是她的使命。
  她抬手回抱住魏明翰,在他耳边坚定地道:“非将士不勇,乃国贼当诛!”
  魏明翰微微一震,赵诚当日的话犹在耳边,将士无畏,以血铸忠魂;国贼当诛,自当以命杀奸佞!
  两人的影子在月光下交叠,像一把出鞘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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