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说是酒力不支,告罪先回了。”那官员不以为意地答道,又压低声音,“这等微末小官,能来已是造化,谁还计较礼数?”
  魏明翰眉头微蹙。刺史寿宴,七品官不告而别,放在平日少不得要吃挂落。他仰头饮尽杯中酒,突然起身:“在下也去醒醒酒。”
  夜色笼罩,雕花门廊上的灯笼只映照出五丈距离,稍远处便是憧憧幽影,不知何物。魏明翰使劲眼力观察,仍不得头绪,这人跑哪儿去了呢?
  正欲转身折返,脚下忽地一硌,移开云头锦靴一看——竟是一块被踩碎的绿豆糕,青绿的碎屑黏在靴底纹路上。他猛然想起方才赵诚离席时,那衣袍扫翻的糕碟上,码的正是这九华绿豆糕。
  魏明翰俯身细看,青石砖缝里还嵌着几粒完整的糕粉,像是有人故意搓碎了撒在此处。顺着回廊往前,每隔七八步,必在转角处的雕花柱础或盆景山石旁,发现一撮绿豆糕碎末,在月光下泛着微微的莹白。
  这痕迹一路蜿蜒,竟是通往西侧马厩。魏明翰按剑潜行,忽闻马匹不安的响鼻声。
  马厩阴暗酸臭,房檐下悬挂的两盏油灯,火苗在穿堂风的肆虐下,摇摇欲坠。魏明翰警惕地拔出剑探进,只见高大的马匹躁动不安,时不时跺脚嘶鸣。
  突然,他敏锐地捕捉到草料堆后传来一阵细微的呜咽声。魏明翰立刻压低身形,循着声音步步靠近。
  待拨开层层草料,映入眼帘的场景让他瞳孔骤缩——赵诚被牛筋绳紧紧捆在拴马桩上,嘴里塞着一团麻布,脸颊被糊了马粪,衣冠凌乱不堪,所幸身上并无明显伤痕。
  魏明翰取下房檐下油灯,提灯搜索了一轮,确保周遭无守卫后,割断绳索,赵诚踉跄着跌坐在草料堆上,一把扯出口中麻布,抬头看清来人后,眼中警惕更甚:“魏明翰?”他冷笑一声,“林贼的走狗也配来审我?”
  “赵判官,”魏明翰压低声音,“你若只是寻常得罪林刺史,何至于被绑在马厩?”他盯着赵诚凌乱衣领下隐约露出的淤青,“除非你在查他的罪证——你究竟查到什么?”
  赵诚别过脸去,喉结滚动:“要杀便杀,何必惺惺作态!”
  马厩外忽有夜枭啼叫,魏明翰趁机凑近:“可是与祆教有关?”
  赵诚猛地转头,瞳孔骤缩——这秘密竟已人尽皆知?他忽地大笑:“你们这些乱臣贼子,当真以为能成事?”声音里带着几分癫狂,“出售军粮的下场,你们难道忘了?”
  “出售军粮?”魏明翰一把扣住他手腕,“你查到些什么——”
  “魏都尉好兴致啊。”崔元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横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深更半夜,来听赵判官胡言乱语?”他慢条斯理地踢开一块绿豆糕残渣,“看来都尉投效林公是假,追凶查案才是真?”
  “我只是受林大人之命代为审问而已。”魏明翰突然变了脸色,一把揪住赵诚的衣领,厉声喝道:“赵诚,你一个七品小官能翻起什么风浪?认清现实,还能饶你一命,说!你知道些什么?”
  赵诚被他突如其来的转变惊住,随即冷笑:“知道你们白费心机,知道你们必然灭亡!”
  崔元贺抱臂而立,眼中寒光闪烁:“魏都尉,别白费心机了。这厮三番两次暗中调查,今日设宴就是为了引他入瓮。现在既然他知道这么多……”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留不得了。”
  魏明翰缓缓抽出佩剑,寒光映照在他冷峻的脸上:“既然如此,那由我亲手了结他,以为大人分忧。”
  崔元贺嗤笑一声:“魏都尉,你当真以为我们看不出来?自从你来到伊州,暗中打探你父亲之事……”
  话音未落,魏明翰剑锋一转,猛地朝崔元贺刺去!
  “铛!”崔元贺横刀格挡,火星四溅:“果然如此!林公早就怀疑你别有用心!”
  两人在马厩狭窄的空间里激烈交锋,刀光剑影中,草料纷飞。赵诚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突然意识到事情远比他想象的复杂。
  随着一声金属碰撞的脆响,两人各自向后急退数步,粗重的喘息声在充斥着腐臭的马厩内清晰可闻。
  月光艰难地透过满是污渍的窗棂,洒落在两人身上。只见一人右臂被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如注,浸透了衣袖,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诡异的暗红;另一人左胸处衣物破碎,皮肉翻卷,伤口处灰尘与血渍混在一起,看上去触目惊心。
  马匹受了惊吓,嘶鸣声此起彼伏,蹄子疯狂地刨着地面,溅起的污水和粪便四处飞溅,打斗声再也无法被宴席丝乐掩盖。
  “赤水军?”魏明翰从招式中试探出来,瞳孔微缩,旋即扯起嘴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听闻赤水军在龟兹城头威风凛凛,没想到如今竟成了这副藏头露尾的模样,躲在刺史府做狗,连动手都要挑这腌臜的马厩?”
  魏明翰的剑锋在月光下划出一道寒芒,崔元贺被人却嗤笑一声,横刀一振,刀身竟发出龙吟般的嗡鸣。
  “豆卢雏儿也配说这话?”崔元贺刀势突变,使出赤水军中秘传的“斩马十三式”,刀光如雪片纷飞,“某这把横刀,可是在龟兹城头连斩十八胡骑的!送你一程,也算抬举了!”
  魏明翰连连后退,剑招越发急促。马厩外已传来嘈杂脚步声,他额角渗出冷汗——必须三招内决生死!
  “铛!”崔元贺一个回身劈砍,魏明翰的佩剑竟被斩断半尺。就在刀锋即将划破咽喉的刹那,魏明翰突然掷出断剑,趁崔元贺侧身闪避时,袖中滑出豆卢军特制的“铁蒺藜短刃”,猛地刺入其心窝。
  崔元贺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没入胸口的凶器:“你……”话未说完,已轰然倒地。
  “久经战场,兵不厌诈,你以为我只有一件武器?”魏明翰一脚踹开崔元贺的尸体,将短刃上的血迹在对方衣襟上蹭净,藏回身上,“这刀专砍赤水军将领的软肋,看来你上阵的时候只顾着逞凶,却连对手藏着后手都没察觉!”
  “有刺客!”远处传来侍卫的惊呼。火把的光亮正迅速逼近马厩。魏明翰喘着粗气看向赵诚——血迹、尸体、打斗痕迹,根本来不及清理!
  第76章 夜宴惊变合力把水搞混
  马厩内的血腥味尚未散去,火把的光亮已从回廊逼近。来不及
  了,魏明翰一脚踢开崔元贺的横刀,突然高声喝道:“好个吃里扒外的狗贼!”
  十余名侍卫冲进马厩,魏明翰拽起还没反应过来的赵诚,厉声道:“崔元贺勾结这判官,私售军粮!方才被我撞破,竟要杀我灭口!”
  “拿下!”副总领刘劲一声令下,两把横刀立刻架在魏明翰颈间。魏明翰全身僵住,楞住脖子,不敢再说话。
  林弘彦闻讯匆匆赶来,深绯色襕袍翻飞,身后跟着伊州守捉使、录事参军、都督府长史等一众官员。他一看崔元贺倒在血泊中,劈手一记耳光甩向魏明翰:“谁准你擅杀本府侍卫总领?!”
  魏明翰不躲不避,任由血丝从嘴角溢出,高声道:“林大人明鉴!崔元贺勾结赵诚私售军粮,罪证确凿!”他一脚踢向地上散落的绿豆糕碎屑:“赵诚用绿豆糕引崔元贺来马厩,这便是他们交接的暗记!”
  侍卫捡起碎屑呈给林弘彦,林弘彦阴鸷的眼神一闪而过,手指碎屑变成斋粉纷纷而下,“就凭这?”
  “自然不是!”魏明翰不敢转头,眼珠斜瞟赵诚,“大人不妨搜查此两人,他们交接被我撞破,必有证据留在身上!”
  “若没有呢?”林弘彦冷冰冰说道,“崔押衙跟随本官多年,为人坦荡,且就在本官眼皮底下行事,本官怎由你信口雌黄随意污蔑?”
  “若非亲眼所见,下官也不敢如此断言!”魏明翰挺直身子,环视众人,“既然伊州诸公在此,大可为魏某见证。大人若是搜不出来,魏某甘愿伏法认诛,以命抵罪便是!”
  “好!本官就遂你所愿!”林弘彦眼神一凛,盯着魏明翰看了片刻,而后转头吩咐道:“搜!仔细搜!若有半点隐瞒,休怪本官无情!”
  “哐当”一声,侍卫从赵诚袖中抖落一枚祆教铜符,众宾客哗然。
  “祆教铜符?”都督府长史郑仁铠先于林弘彦一步,上前捡起铜符研究,“赵判官身上怎会有祆教信物?崔押衙又何故与祆教暗中联系?”
  林弘彦眼中冒火,反驳的话脱口而出:“诸位莫信这等栽赃嫁祸的伎俩!赵诚!本官给你一次辩白的机会,说,这铜符是谁给你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到跪着的赵诚身上,这个干瘦的中年男人冷哼了一声,不急不慢地抹开脸上马粪,恨恨地扫了众人一眼,最后目光落到魏明翰身上。
  林弘彦紧紧盯着他,此人若是识时务,定知道此时把祸水引到魏明翰身上,刺史大人肯定后面会厚待他。
  魏明翰从赵诚眼里看不出态度,心里也是七上八下,文人士子把名声看得比命还重,他若是为名,绝不愿担当这勾结祆教出售军粮的恶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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