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房婉容的唇微微张开,温热的粥滑入口中。她艰难地吞咽着,眼睛却含着欣慰的笑意。“你这下可以叫我婉容了吗?”
戒现手微微一抖,并未回话。
房婉容低下头,自顾自地说着:“这次怕是凶多吉少,”她拉开衣袖,盯着雪白手腕上那道红印,那红印会生长一样,向周围扩散,如同蜘蛛网一样牢牢缠绕着她的血管。
戒现只觉触目惊心,不由得为她担心。房婉容却猛地将衣袖盖上,声音陡然转厉,“但我偏不教林弘彦如愿!我宁愿——”
戒现心头剧震,一把扣住她手腕:“县主不可!自戕者要堕无间地狱——”
“你都脱了僧袍,”房婉容讥诮地打断他,“还在乎什么地狱?”她望向窗外森严的守卫,“这人间,何处不是地狱?”
戒现哑然。阳光透过被钉死的窗棂,在他眉骨投下深深阴影。
房婉容忽然软了语气:“对不住……原是想借你引出玉面灵傀……”她自嘲地笑了,“没想到反被姨父利用,倒成了引我入彀的饵。”她指尖划过戒现手背,“你放心,林弘彦既要我死,就必得保你活着——”
戒现摇头,心知房婉容这样有什么能耐跟林弘彦谈条件。林弘彦不杀他,也只是为了牵制房婉容,倘若房婉容一死,他这个“面首”也就会像蚂蚁一样被捏死。
“不会的,我们不会有事的。”戒现打起精神安慰怀中人儿,“玉面灵傀……会来救我们的。”
“你何以断定?”
“因为……”戒现喉结滚动,“她是我娘亲。”
房婉容猛地睁大眼睛。烛火噼啪炸响,映得她脸上阴晴不定。良久,她幽幽叹道:“原来如此……”又苦笑,“可她一个女子,如何敌得过祆教与刺史府联手?”
戒现沉默地舀起一勺粥,吹凉了递过去。房婉容就着他的手慢慢咽下,忽然笑道:“横竖都是死……不如你多陪陪我?”她指尖勾住他衣带,“总算……死前得偿所愿……”
温热的呼吸近在咫尺。戒现浑身绷紧,喉结上下滚动——她身上淡淡的幽香混着药味钻入鼻息,让他想起观音法会上,她总是借故靠在他身旁的模样。
“县主……”他猛地抓住她不安分的手,碗里的粥晃出几滴,烫红了手背却浑然不觉。二十年的晨钟暮鼓在耳边轰鸣,可胸腔里跳动的东西却烫得吓人。
房婉容忽然咬住他耳垂:“你都脱了袈裟……”她声音带着病中的沙哑,却像把小钩子,“还装什么矜持?”
戒现突然松开她,瓷碗在榻边摔得粉碎。他双手撑在锦绣堆里,中衣松动后露出的脊背绷出凌厉线条,汗珠顺着脊椎滚落。“脱了袈裟……”他喘着粗气,“不代表要放纵欲望。”
“难道你没有一点喜欢我?”房婉容猛地揪住他散开的前襟,眼底泛起血色,“看着我快死了都不肯——”
“喜欢?”戒现突然抬头,眼底似有业火燃烧。他一把扣住她后颈,却在即将触到唇瓣时硬生生停住,“真正的喜欢,是够得上与你并肩而立……”他拇指擦过她干裂的唇,“而不是当个面首,贪片刻欢愉。”
房内烛火猛涨,照亮房婉容骤然苍白的脸。她松开手,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血丝。戒现慌忙去扶,却被她推开:“滚!”
她笑得凄厉,“好个够得上……那你现在算什么?穿着中衣的假和尚?你以为拒绝是为了配得上我,实际是为了你那些无用的自尊——”房婉容愤怒地将木枕砸他身上,“你就当一辈子和尚吧!”
木枕棱角在戒现额角磕出一道血痕。戒现闷哼一声,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到现在他才看清,离开伽南寺,脱下僧袍,他再也不是当初那个人人簇拥的年轻高僧,而是被县主主动垂怜的可怜面首。
一切诸果,皆从因起,一切诸报,皆从业起。戒现心中长叹一口气,默默弯腰拾起木枕,轻轻放回榻边。
“怎么回事?”
林弘彦的听到声音,突然闯进室内,目光在满地碎瓷与戒现散乱的中衣上扫过,嘴角扯出个森然冷笑:“高僧连喂个粥都能喂到衣衫不整?”
房婉容猛地攥紧锦被,指甲几乎要刺破绸面。她故意别过脸去冷笑:“不过是个下贱面首,姨父非要他来,莫不是想看婉容笑话?”
“哦?”林弘彦抚掌大笑,“既然县主看不上他,那便让这面首知道伺候不周的代价——来人!”
两名侍卫应声而入。戒现还未来得及整好衣襟,就被一脚踹在膝窝跪倒在地。包铜的棍棒雨点般落下,戒现硬是一声不吭,生生扛住。
“想不到大师还是个硬骨头。”林弘彦向侍卫看一眼,落下的棍棒立马下了死力,房婉容紧紧咬住嘴唇,咬破的血腥味溢满口腔,棍棒闷响声中夹杂着肋骨断裂的脆响,戒现终于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住手!”
林弘彦抬手制止侍卫,“现在知道心疼了?”他转向血肉模糊的戒现,轻声道,“从今日起,庞嬷嬷会看着县主用膳——县主一顿不吃,就剁这和尚一根手指。”他忽然笑起来,“等十指剁完,还可以剁你姨母的。反正……”指尖划过房婉容惨白的脸,“这个疯妇对本官早无用处。”
戒现挣扎着抬头,血沫从嘴角溢出:“畜……生……”
“拖出去。”林弘彦甩袖转身,忽又驻足,“奉献县主一句,在这伊州地界,便是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他眼中寒光凛冽,语气讥讽,“好好配合,或许本官发发慈悲,让你临死前再见那秃驴一面,”他转身拂袖,“成全你们这对亡命鸳鸯。”
“戒现……对不起……”
房门轰然关闭,房婉容从病床挣扎起来,扑到窗前,从隙缝里看见戒现被拖行在青石板上,拖出一道蜿蜒的血痕。
第75章 寿宴迷踪还有人在查探
暮色霭霭,刺史府门口六盏八角宫灯次第亮起,灯面绘着松鹤延年图,光影在墙壁上晃动。
朱漆大门前新换了联珠纹波斯毯,穿锦半臂的胡奴捧着鎏金唾壶跪在两侧。可细看便能发现,垂首的丫鬟手背被抓破,端酒的家丁绷紧了后颈。
侍卫总领崔元贺按着横刀前厅后院来回踱步,每经过后院的铁门,守卒就更挺直几分脊背——那里关着疯癫的林夫人、绝食的房县主和奄奄一息的戒现。前院传来的笙箫声飘到此处,被高墙折成断续的呜咽。
赴宴官员们踩着鵰花地砖,三三两两低声议论:“林公闭门谢客半年,今日突然大摆寿宴……”有人瞥见廊下带刀侍卫比往常多了一倍,“莫非朝中有了新靠山?”另一人用袖掩口:“听说上月有商队带着寿昌公主的私印进城……”
穿深绯色圆领襕袍的林刺史阔步迈入宴厅,拱手向众人示意,“承蒙个人同僚、好友拨冗莅临,共贺林某生辰,林某心中满是欣喜,倍感荣幸!”笑声爽朗,腰间九环玉带叮当作响,往日那消沉的模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官员们脸上恭维,心中疑惑,却都心照不宣地没表现出来,只待宴席中瞧出端倪。
红烛高烧,乐伎在锦幔后奏着《西凉乐》。林弘彦高坐主位,特意拍了拍身旁的席位:“魏都尉,请上座。”
魏明翰眼角微跳。这位置本该属于长史,如今却让他这个沙州来的武官坐了。满厅官员的目光像细针般扎在背上,他硬着头皮拱手:“下官惶恐。”
“诶!”林弘彦亲手斟了杯葡萄酒,“魏都尉在沙州剿匪的功绩,连兵部都褒奖。”琉璃盏在烛光下泛着血色的光,“如此青年才俊,正该让伊州同僚们见识见识。”
魏明翰接过酒杯时,瞥见对面长史阴沉的脸色。他知道,这杯酒喝下,就等于认了“林党”的标签。
他深吸一口气,仰头一饮而尽,随即抱拳朗声道:
“下官蒙林大人抬爱,愧不敢当!今日寿宴,愿借一杯酒,敬大人福寿绵长,更愿伊州上下同心,共襄盛举!”
众官员闻言,纷纷举杯回敬,口中附和着吉祥话。魏明翰面上带笑,目光却在席间一扫——正此时,他忽见席末有人举杯。
判官赵诚穿着半旧的青色长袍,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冲他遥遥致意。魏明翰刚来伊州时,曾与赵诚在花影阁抓捕凌双,两人接触过几天,只觉此人能在短时间内利用手下不良人查到凌双藏身的地方,确实有几分能耐。
然而赵诚不过七品判官,按制连刺史府正厅的门槛都难进,今日怎会列席寿宴?魏明翰借着举杯的间隙,又朝席末扫了几眼。
烛火摇曳间,只见赵诚面色酡红,摇摇晃晃地起身,拉住一个家丁问了什么。那家丁指了指厅外回廊,赵诚便踉跄着往外走去,青布袍的下摆扫翻了案几上的糕碟。
魏明翰盯着那消失在屏风后的背影,指节无意识地敲打着鎏金酒樽。过了约莫一刻钟,赵诚仍未归来。他佯装醉态,凑近邻座一位绿袍官员:“赵判官怎地一去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