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看见什么?”
  “看见她亲姐,你生母房静媛。”林弘彦压低声音,快速说道。
  房婉容怔了怔,戒现恰在此时掀开帘子,灰色僧袍被西域烈风吹得猎猎作响。
  “这位是沙州伽南寺的戒现大师。”房婉容迅速回过神,侧身让出半道,“戒现大师佛法高深,能诵经驱魔,专为姨母的病体而来。”
  戒现合十施礼。“阿弥陀佛,贫僧不过略通《药师经》要义,愿以七日七夜诵经祈福,助夫人除却心头业障。”
  “大师远道而来,辛苦了。”林弘彦按住打量戒现,只觉他太年轻又太俊秀,不像一个得道高僧的样子,瞥了眼房婉容神色,心中顿明白了几分,口中只道:“内子近来神智恍惚,还望大师慈悲救助。”
  戒现垂眸避开对方审视的目光,却在抬阶时瞥见廊下悬挂的八卦镜——镜面朝向正北,直指伊州城的制高点烽燧台。镜缘镶着的二十八星宿铜钉中,天枢星的位置赫然空缺。
  诸人进入刺史府,最深处传来瓷器碎裂声,房婉容迫不及待要去探望姨母,戒现跟着管家去往斋堂,经过东跨院的月亮门时,抬眼瞥到门楣上悬挂的九宫八卦牌,正中央的“中宫”方位插着半截染血的藏香。
  “此乃《宅经》中‘镇五鬼’的古法,刺史府中闹鬼么?”戒现暗忖,见管家回头,连忙收回视线,快步跟上。
  东跨院的最大厢房中,铜鹤香炉飘出青灰色烟雾。房静姝蜷缩在拔步床上,锦被裹成蛹状,鬓边的金钗歪歪斜斜地插在蓬乱的发间。
  “鬼……有鬼……”她突然尖叫着掀开被子,朝着房婉容惊恐地叫喊道。
  房婉容瞥见姨母脚踝处新添的淤青,不由得眉头一皱,喝道:“贱婢,你们是这样照顾夫人的?
  管家朝门外的丫鬟耳语两句,丫鬟战战兢兢进来回话:“县主恕罪……是夫人昨夜梦魇,自己……”
  “住口!”房婉容打断道,“夫人平时待你不薄,现在病了,要你出力的时候你倒好,让夫人自己磕碰成这样!”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夫人这样有多久了?”
  “回县主,”丫鬟扑通跪下,颤声道,“夫人一直有神经衰弱的毛病,时常头痛睡不着觉。但以往服些安神药就能好些。这一个
  月来......”
  “这一个月怎么了?”房婉容追问道。
  “这一个月来,夫人开始胡言乱语......”丫鬟偷眼看了看房婉容的脸色,“有时好好的,突然就......就像现在这样......”
  房婉容眉头紧锁,“可请大夫看过?”
  “请了......”丫鬟嗫嚅道,“大夫说是受了惊吓,开了些安神的方子。可夫人吃了药,时好时坏的......”
  跟姨夫说的一样,房婉容转身看向床上的姨母,眼中闪过一丝心疼。她轻轻握住姨母的手,“姨母别怕,婉容在这儿。”随即又冷下脸来,“还不快去熬药让夫人服下!”
  丫鬟如蒙大赦,慌忙退下。房婉容坐在床边,轻轻抚着姨母的额头,眼中满是忧虑,“姨母,婉容来迟了。”
  刺史夫人房静姝干枯的手指像古藤一样攀上房婉容的手,“姐,他们又来了。姐,你快跑……”
  房婉容用力地握住姨母的手,“我不是房静媛,我是她女儿房婉容,我娘已经过世二十年了。”
  房静姝睁大眼睛看了姨甥女好久,突然暴起,厉声道:“你娘没有走,你娘……”她突然看向房婉容身后,“姐,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房婉容整个人僵住,缓缓回头一看,一个人都没有,连门窗都关得紧紧的,避免夫人受风寒。
  房静姝忽又一声不吭倒到床上,裹紧被子,嘴里呢喃:“我太累了,让我睡会……”
  “姨母……”房婉容叹了口气,“这该怎么办呢?十天前我收到您的信,您说有要事要跟我说,现在您这个样子……还是治好病再说吧。”
  房婉容刚要转身离去,忽然衣袖被死死拽住,房静姝赤红着眼睛,“画带来了吗?”
  房婉容见姨母似乎恢复了些神志,说话也连贯起来,郑重地点点头,“我一直贴身携带。”她掏出来展开,只见羊皮卷上画着一个年轻贵族女人平躺在石床上,旁边站在一个戴着面纱的黑衣女人。
  房静姝颤抖地指着戴着黑纱的女人,嘴里古怪地说道:“找到她……就能找到你娘……”
  房婉容定定地注视姨母半晌,收起画,淡定地回答:“您放心,她在意的人我已经带来了。等下我就放出消息,不想他有事的话,就赶紧现身。”
  第66章 身陷罗网原来你并不是看中我
  刺史府的晚宴招待过后,戒现回到为他准备的禅房中,便见房婉容换了一身男子长袍随后而至。佳人玉带束腰,英姿勃发,让他不禁想起那个帮助玉面灵傀逃脱的女子,不知此时身在何处?一切安好?
  房婉容咳了一声,放下一串新佛珠,说道:“这是姨母留给我的,听闻是位高僧持诵多年之物,满蕴慈悲愿力。如今赠予大师,愿能助大师修行,亦保大师平安。”
  戒现拿起佛珠端倪,只见那佛珠颗颗圆润,色泽古朴,隐隐似有檀香萦绕。他双手合十,微微欠身,诚挚道:“多谢县主好意,如此珍贵之物,戒现定当好好珍惜。”
  房婉容轻抿嘴角,绽出一抹浅笑,说道:“往后若再寻到这般能助人修行的好物,我定还想着大师,一并给你送来。”
  戒现微微颔首,轻声说道:“县主看似行事随性,实则心思细腻,处处为戒现考量,这份情谊,戒现铭记于心。
  房婉容又咳了一声,“等下我便去寻人打听玉面灵傀,大师在此安心居住,等待消息即可。我表弟在洛阳做太学监生,甚少回来,姨父忙于公差,大半时间在州衙办公,家中有什么事交代管家一声即可。”
  “有劳县主和刺史大人了。”戒现双手合十。
  “大师愿为姨母七天七夜诵经祈福,我跟姨父都感激不尽。姨母这些年身体一直不好,只是没想到这么短短一个月时间,她神志会差成这样,几乎认不出我来。”
  见她打开了话匣子,戒现为她斟了杯清茶,“县主请用茶。”
  “多谢。”房婉容接过茶盏,却未饮,“母亲去世那年,我才三岁。姨母为了照顾我,连自己的婚事都耽搁了。”她眼中闪过一丝黯然,
  “这些年来,她待我如亲生女儿一般。父王续弦后,她担心母妃待我不好,不远千里跑来沙州探望我,跟我说日后若是受了委屈,尽管来寻她。她虽不是你的生母,但定会护我周全。”
  房婉容说最后一句时,语气中带着一声哽咽。“大师可知,”她忽然抬眸,“为何姨母会说这样的话?”
  戒现摇头,“贫僧不知。”
  “我的生母房静媛,是前朝宰相房玄龄的曾孙女,嫁入李唐宗室,夫君是镇安王李秉义。她虽身份尊贵,却一心为国,咸亨元年,吐蕃大相禄东赞率军攻占西域十八州,切断丝绸之路。先帝命右卫大将军薛仁贵为逻娑道行军大总管,率十万大军征讨吐蕃。”
  房婉容肃容而立,“父王自然带兵协助薛将军,而她亦女扮男装随夫参与救援安西的军事行动。可惜时运不济,在大非川战役中为保护唐军粮道被吐蕃俘获。吐蕃赞普欲以她为人质交换安西四镇,我的生母,房静媛在押解途中咬破藏在发簪中的鹤顶红自尽。先帝追谥她为‘贞烈郡夫人’,特赐我改姓‘房’,并赐她‘忠孝双全’金印。”
  “令慈令慈真乃女中丈夫,以弱质之躯担家国大义,忠烈可歌,英烈千秋。”戒现真心赞叹道。
  “可十日前姨母却传信给我,说我生母之死另有原因。”房婉容转身紧紧盯着戒现,“二十年前的事情,我对她并无记忆,但姨母既然这样说,必然有她的理由。”
  戒现内心震惊,脱口问道:“此非小事,她可有证据?”
  房婉容从身上掏出羊皮卷递给他,戒现展开这体温尚存的羊皮卷一看,面色顿时煞白。
  “大师,我邀你一路同来,其实是想通过你诱出玉面灵傀。”房婉容顿了顿,避开戒现受挫伤的眼神,声音哀伤但坚定,
  “但我看大师主动揽下杀人之罪,又愿为素未谋面的姨母诵经祈福七天七夜,且不怪我把你困在此地,大师如此光明磊落、真诚慈悲,我若再瞒住大师,只会显得我房婉容卑鄙阴险。房氏一门英烈,我若连真话都不敢说,岂不愧对先帝赐姓之恩?”
  戒现哑口无言,结结巴巴道:“所以你……你要把我禁锢在此?”
  房婉容为难地看他一眼,忽然走近,快速地在他肩头拨了两下,白日的黄沙簌簌而下,“日后我必会加倍补偿大师。”
  戒现脸上一红,房婉容已走出门去,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道:“对了,明日姨父请了祆祠祠主来家中作法,大师若有兴趣不妨前去一看。”
  戒现一怔,待要细问,房婉容已飘然离去。禅房内,只余一缕若有若无的龙脑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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