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5章

  他不由得吓出了一身冷汗。
  正福殿灯影幢幢,十二扇云屏迤逦,铜炉青烟缭绕其间。
  袁放之跪在冰凉的金砖上。皇帝已褪下冕服,只穿着素服坐在案前,周身的寒气却如同海浪,几乎要漫过他的膝盖。
  “听闻太常擅制香,”成昭远拨弄着案上青玉香盒,盒盖开合间漏出暗红粉末,“高祖晚年头痛,多亏你调的安神香。”
  袁放之喉结滚动两下,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拿不准皇帝的心思,谨慎道:“陛下若喜欢,臣明日便呈上新方。”
  成昭远轻笑了一声,将香盒推到案边,抬眼望着他:“朕听闻魏王近来噩梦缠身,太常应当送些安神香去。”
  见袁放之垂首不语,他低低说道:“要见效快的。”
  第407章 背畔
  暮鼓迟迟,铜漏丁丁。袁放之后背被冷汗浸透,在赤罗衣上洇出更深的暗纹。
  “臣……臣恐惊扰圣驾。”话一出口,登时后悔不迭。
  金砖倒映出皇帝起身的倒影,微微晃动的衣摆停在他面前。
  袁放之将头垂得更低了。
  “朕听闻一桩前朝旧事,不知太常可感兴趣?”成昭远幽幽说道。
  袁放之顿首在地:“臣愿闻其详。”
  “太常可还记得魏王那个孩子?”成昭远缓步徐行,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上,像盯着一只猎物,“朕记得,他叫苏承祜。”
  袁放之身形微动,似是一颤。
  “承祜,承祜……多好的名字。可惜冷不丁就那么死了,就在这正福殿里,”成昭远忽而叹息一声,道,“昨夜我做了一个梦,梦到那孩子站在我榻前,哭得像是个泪人。我问他为何流泪,他说他想见阿舅,可阿舅……不肯见他。”
  “啪嗒”一声,冷汗顺着额角滴落金砖上。袁放之袖中的手攥紧又松开,袖口的云纹皱成一团。他大气不敢出一口,嗫嚅道:“臣……臣……”
  一只手按上了他的脖颈,惊得他一个寒颤。他听到皇帝平静的声音,好似天边浓云重重压下来。
  “太常对高祖忠心耿耿,朕早已知晓。只是不知如今,太常之心,可与朕心同?”
  袁放之并不敢抬头,颈间冰冷的指尖,犹如一条鳞甲黏稠的蛇。他找回了一丝神智,道:“臣岂敢生出二心……”
  成昭远负手绕到他身后,望着紧闭的殿门,似乎笑了笑:“听说令郎前日猎了头白鹿?小小年纪能开一石弓,却是有袁氏先祖遗风。”
  袁放之额角青筋直跳。他次子猎鹿分明是在自家私苑,竟被皇帝知道了。如今高祖丧期还没过多久,身为太常却纵容游猎,被御史揪出又是桩大罪,传出去又成了汝南袁氏的笑话。
  他咬了咬牙,伏地道:“臣明日便去送香。”
  殿中响起窸窸窣窣的响动,成昭远将青玉香盒放到他膝前,漏出的红粉洒在金砖上,如同干涸的血迹。
  皇帝转身时,腰间的错金玉带从眼前闪过,晃得满殿光影乱颤。
  袁放之盯着那抹晃动的金光,倏忽想起数年前替高祖鸩杀皇子,从彭城前来传讯的使者也是这般负手而立,留给他一个深沉的背影。
  “袁公,”成昭远突然开口,侧首望着他,“朕,翘首以盼。”
  袁放之重重叩首,浑身都冷颤不止。金砖寒气刺穿膝盖往骨髓里钻,他已有些麻木了,恍惚中看到砖面浮现出细密的纹路,一道道沟壑,勾勒出他近乎仓皇的脸。
  一不做,二不休。事已至此,再难回头。
  ————
  冬至大典第二日,天色晴好,日影初长,将东府暖阁剖成明暗相间的牢笼。
  成之染端坐案前,看太医令颤巍巍地打开药箱。
  双龙耳瓶中的残酒,她已命人倒进青瓷瓶中。太医令手指拂过瓷瓶,瞥见长公主冷彻的目光,掌心仿佛有千钧之重。
  檐角融化的雪水正滴在窗下,鸟雀扑棱棱地飞上屋檐。太医令跪在外间验毒,足足耗费了一个时辰。
  案头虽摊开章奏,成之染一个字也看不下去,简直要将墙壁盯出个窟窿。
  打下手的年轻药师突然轻呼:“武陵春!”
  成之染循声出外,拨开珠帘时手不由得一顿,珊瑚珠串打在她颊边。她问道:“何为‘武陵春’?”
  “此毒唤作‘武陵春’,为湘中独有,以金蚕蛊制粉成毒,九蒸九晒,制法繁复,千金难求,能化人脏腑于无形……”太医令举着银针的手在抖,针尖发黑处泛着诡异的金光,“下官少时从书中读到,不知其真伪虚实,今日一见,方知古人诚不我欺。”
  “当真有如此奇效?”成之染问得轻巧,指尖却在掌心掐出深痕。
  太医令喉结滚动,禁不住压低了声音:“前朝愍怀太子之死,正因此物。”
  暖阁外冷不丁传来一声脆响,不知是谁打碎了什么东西,一阵手忙脚乱的低呼。
  成之染面沉似水,太医令战战兢兢地跪地,不知哪句话令长公主不悦。
  “知道了,有劳诸位。”她终于开口,命人送上银钱作为酬谢。
  太医令哪里敢收,慌忙带着药师离开了。
  炭盆里银霜炭噼啪响着,烘得瓷瓶底部渗出暗红水渍。成之染伫立阁中,许久都一动不动。
  “当真是皇帝?”徐崇朝沉默了许久,忍不住问道。
  “我让人查了起居注,曹方遂去世前三日,皇帝曾出宫。”成之染音声平静,神情也十分笃定,只是盯着案头双龙耳瓶,眉宇间聚起阴翳。
  徐崇朝也皱起了眉头,皇帝要杀一个臣子,何必如此大费周折?
  “武陵春……”成之染喃喃,眸中倏忽闪过一丝凛冽,“如此珍贵难寻的剧毒,他用在曹方遂身上?”
  徐崇朝沉吟:“你的意思是……”
  “皇帝将毒酒给曹方遂,或许并不是要杀他,”成之染缓缓摇头,心头猛地一跳,“我错了,我错了……”
  她匆匆奔向阁门,被徐崇朝一把拉住。
  “你要去何处?”
  门扉吱呀一声被吹开,冷风扑到成之染脸上,让她登时清醒了大半。她当即唤来军师祭酒桓不为,吩咐道:“持我印信到秣陵宫,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入。”
  桓不为领命而去,成之染仍旧心乱如麻,坐立不安,屋子里暖意融融,寒气却顺着脊背窜上后颈。
  “不可……”她忽而喃喃,“曹将军新丧,秣陵宫守军群龙无首,正是生乱之时。”
  徐崇朝按住她的手,道:“你怀疑皇帝要杀的人是魏王?可他是皇后之父!”
  成之染颤抖不已,眼前忽而闪过成昭远近乎癫狂的面容,他一口一个苏弘正,哪里像是将魏王放在眼里的模样?
  她坐在案前,双龙耳瓶上的釉彩仿佛在流动,缓缓凝成垂落的血滴。
  庭中人来人往步履匆匆,每一声都仿佛踩在她心头。她不由得将心口抵住,才发现素服领口已被冷汗浸透。
  “我要去秣陵宫,”成之染抬眸,赫然从座中起身,“若不能见到魏王,我难以安心。”
  ————
  秣陵宫。
  窗外乌桕树上栖着一只老鸦,“啊啊”地叫个不停。
  魏王捏着黑玉棋子的指尖顿了顿,手悬在棋盘上方。棋罐里混着女儿刚折的梅花,红瓣映得棋盘上的残局愈发清冷。
  小室内弥漫着浓郁的药香,他瞥见珠帘外人影晃动,是王妃袁氏亲自在耳房煎药。
  手中棋子还尚未落下,袁妃已端出药盏,热气腾腾的汤药放到棋盘旁:“陛下,该喝药了。”
  她广袖擦过棋盘边缘,不小心碰掉了一粒黑子。
  魏王盯着那苦香的热气,禁不住微微蹙眉。苏兰猗正要偷偷换掉落地的黑子,忽而听他道:“喝这些,又有什么用……”
  她瞬间绷直了脊背。
  把守此地的那位曹将军,往常每日都要来拜会,数日前却不见了人影,一问才知道,他竟然死了。魏王近来感染了风寒,听闻这死讯,病情又加重了三分。
  袁妃则更是谨慎,吃穿用度一丝一毫都不再假手他人,做了三十多年的高门贵女,今日竟也要洗手作羹汤。
  “阿父,快喝罢。待力气好些,我们去后园赏梅。”苏兰猗将黑子藏在手中,望着父亲白发斑驳的容颜,不由得攥紧了掌心。
  外间依稀传来脚步声,屋门旋即被轻轻叩响,洒扫庭院的老内侍佝偻着背,高声唤道:“陛下,太常袁公来看望王妃殿下。”
  “他来了?”魏王沉默了一瞬,端起案头的药盏,吹了吹热气,对袁妃道,“你去罢。”
  袁妃似有些迟疑,她两位兄长如今都在新朝身居高位,自禅代以来再未相见。今日这境地,她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对方。
  “阿母,”苏兰猗唤了她一声,道,“许久未见阿舅了,我换身衣裳,待会儿也去看看。”
  外间老内侍又催了几声,袁妃这才随他去往正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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