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4章

  “他先前……可说过什么?”成之染问道。
  “不曾说什么……”曹妻抽噎着摇头,忽而想到了什么,道,“倒是曾提起,殿下赐他那匹明光锦,他感激不尽。”
  成之染握紧了她的手,留下主簿裴子初在曹家帮衬,好生将曹方遂厚葬。
  踏出府门时,雪地里马蹄凌乱。成之染盯着金陵的方向,眼底已冷若寒冰。
  第406章 疑窦
  正福殿。
  御案前,成昭远把玩着青玉镇纸,指节在雕刻的夔龙上摩挲。窗外雪簇扑簌簌落着,轻响混入炭火氤氲的热气,旋即消弭于无形。
  他盯着前来禀报的右卫将军袁攸之,喉间挤出的话仿佛裹着冰碴:“你说他醉酒坠马?他大半辈子活在马背上,会醉酒坠马?”
  袁攸之后颈凝着冷汗:“陛下,军中都看了,确实如此。”
  青玉镇纸被狠狠扔在案上,砸中笔杆骨碌碌滚到边缘。成昭远忽而想起数日前召见曹方遂,那人笔直地跪在北风中,彼时的犹疑和沉默,如今看来无疑是拒绝。
  他不由得冷笑出声:“不堪大用。”
  袁攸之稍稍抬头,瞥见皇帝斜倚着凭几,眸光沉沉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他听到皇帝问道:“长公主可说了些什么?”
  袁攸之答道:“长公主前去吊唁,命人将曹将军厚葬。”
  火盆中的银霜炭已烧成灰烬,成昭远拨弄着侧壁铜环,指腹冷不丁被烫了一下。他捻了捻手指,嗤笑一声,道:“如此忠义之士,该重赏才是。”
  袁攸之正要说什么,却见皇帝摆了摆手,似是思忖道:“也不知长公主会如何追赏。”
  成昭远并没有等多久。次日萧群玉呈上散骑省代拟的草诏,诏书上笔墨未干,幽幽地散着墨香。
  “可赠骁骑将军、丰乐亭侯,谥曰忠。”
  成昭远盯着案上追封诏书,认出这是成之染的笔迹,“忠”字的最后一点力透纸背,几乎将黄纸划破。
  “长公主有心了。”他命人将玉玺取来,亲手按下大印,朱砂在纸上洇开血珠似的红点。
  角落里漏刻滴答轻响,炭火在盆中毕毕剥剥,大殿中落针可闻。
  下首萧群玉抬头欲言,冷不丁瞥见皇帝眼底幽光。她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眸。
  成昭远望着双耳熏炉冒出的青烟,忽而道:“听说长公主赏了曹家二十斛珍珠?”
  萧群玉躬身答道:“曹将军仗义疏财,体恤士卒,以至于家无余财,因此长公主褒赏。”
  成昭远突然轻笑出声,端起案上的茶盏,掀开盏盖时,凝成的水珠滚落茶汤中。他思忖一番,吩咐近旁的内侍:“东夷进贡的红参,挑两支上品,劳烦萧侍郎给长公主府送去。”
  内侍不由得惊诧,皇帝已经许久没有与长公主往来了,眼下却是稀罕事。他垂眸领命,从萧群玉身旁越过时,瞥见对方平静的眸子里泛起波光。
  青灰天幕里暮色氤氲,沙沙细雪落在东篱门衔穗的铜雀上,积出一层薄薄的绵絮。
  东府门前还挂着两只素绢灯笼,昏黄的微光晕开,映出绉纱似的雪幕。府吏将萧群玉领到沧海堂,沿路的灯盏渐次亮起,她望见堂外盛放的梅树如同珊瑚枝。
  堂中有客人。
  太平长公主交接宾客,整日里门庭若市,眼下时辰虽不早,萧群玉也不意外。她打算在堂外等候,府吏道:“长公主已有吩咐,侍郎请进。”
  萧群玉从随从手中接过木匣,捧着那两支红参步入堂中,眸光不由得一顿。
  堂中的客人,竟是强弩将军常宁。
  萧群玉道明来意,却见常宁脸上微微变了色。侍女将木匣呈给成之染,她案头已摆了另一方木匣,盒盖敞开着,遮住了其中的物事。
  良久,成之染仍旧一言不发。
  萧群玉不由得诧异:“殿下?”
  “你们的这位陛下,当真是帝王心术。”成之染似是叹息。她招呼萧群玉上前,将案头另一木匣推了推,道:“这是曹将军喝的那瓶酒,从路旁桥底捡回来的。”
  匣中是一个双龙耳瓶,釉色稍显得古拙,沾了些泥土,土腥的气味混着酒气,从瓶身裂缝中幽幽透出。
  萧群玉眸光微动,问道:“此物可有蹊跷之处?”
  成之染不语,以目光示意常宁。
  常宁攥紧了拳头,恨恨道:“瓶中还剩了少许,下官拿野狗试过,酒中有剧毒。”
  朱雀铜灯冷不丁一闪,落在萧群玉眸中抖动。她心念急转,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曹将军可知有毒?”
  “他若是知晓,又岂会饮下?”常宁悲愤道,“下官到曹将军家中问过,这酒是数日前带回的,装在那榆木匣中……”
  “常将军……”成之染一声叹息。
  “殿下!”常宁膝行上前,又向她郑重一拜,“曹将军与臣同在高祖近身侍卫,这些年不敢有一丝懈怠,向来是滴酒不沾,如今却因毒酒丧命……臣恳请殿下彻查此事,找出谋害曹将军的凶手!”
  成之染缓缓从座中起身,广袖在灯前投下巨大的阴影。她将常宁扶起,道:“你放心,曹将军的公道,我自会替他讨回。只是如今事态未明,此事断不可向旁人泄露。”
  常宁微微红了眼眶,道:“除了殿下,臣又岂会向旁人言说!”
  时辰不早了,成之染命人送他离府,免得犯了宵禁。堂中复归于沉寂,她立在案前,目光仿佛黏在那耳瓶上。
  良久,萧群玉听到她开口。
  “他当然知道有毒,”成之染侧首投来一瞥,眸中晦暗不明,“正因如此,才避开家人喝下。”
  萧群玉微微颔首,沉吟道:“堂堂积射将军,谁能逼得他服毒自尽?”她迟疑地望向成之染,对方的神情平静而笃定。
  “九娘以为呢?”成之染反问。
  萧群玉隐约猜到对方心中所想,不由得喟然:“难怪殿下要将常将军送走。”
  成之染不语,摩挲着榆木匣身凸起的斑纹,眼前仿佛是曹方遂似笑非笑,凝重的目光挥之不去。
  萧群玉百思不得其解,问道:“可是……他为何如此?”
  高高在上的皇帝,为何要将一个高祖旧人置于死地?
  成之染苦笑一声。纵使先前追封朱杳娘之事闹得沸沸扬扬,百官公卿隐约知晓了皇帝生母的死因,可鲜少有人知道,那缢死朱氏之人竟是曹方遂。
  即便萧群玉,也对此茫然无知。
  “他为何如此……”成之染心口抽痛,声音也冷厉三分,“因为他迁怒于人!”
  曹方遂何罪,不过是代她父亲行刑罢了。成昭远恨不了她父亲,也没有本事把她如何,居然将淫威滥施于无辜之人。
  萧群玉听得心惊,瞥见对方眸中难以遏制的怒火,不由得捏了一把汗。她忽而想起方才成之染所说的公道,可是这公道,要如何讨回?
  成之染按着几案,指尖已按得发白。铜炉青烟缠着她素袍衿袖,青砖上倒映的昏黄光影,让她想起不久前赐给曹方遂的那匹明光锦。
  萧群玉思忖良久,道:“殿下如今,只怕是没有证据。”
  “是啊……”成之染平复了呼吸,拢袖在小窗前静立,梅瓶里三两梅枝灼灼夺目。半晌,她说道:“酒中虽有毒,中毒之人却没有毒发迹象,这毒药倒是稀奇。寻常人,只怕寻不到。”
  萧群玉眸光微动:“殿下这是要……验毒?”
  “狐狸尾巴,总会露出来的。”成之染喃喃。
  夜里又一场大雪。雪簇覆满东府的青瓦,城头角楼灯火昏黄,光晕在雪幕里洇成团团血痂。城外秦淮仿佛凝了层薄冰,暗流也显得温吞,寒鸦从桥头飞起,逆风飞过天地间碎琼乱玉,落在汝南袁府后园梅枝上。
  枯枝不堪重负,“咔嚓”一声断开了。断裂的轻响惊醒了守夜家仆,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却见书斋内仍旧灯火通明,窗边晃动着人影。
  新任太常袁放之立在书斋窗前,忍不住一声叹息。明日便是冬至大典了,金陵却如此大雪,冗杂繁复的仪礼,桩桩件件都让他焦头烂额。
  他默默祈祷着雪停,但愿明日不要出什么岔子。
  然而天公不作美,第二日雪势渐弱,天地间仍是阴沉沉一片。
  雪簇萦绕着燔柴青烟,如素缟一般在圜丘飘荡。进献皇天的苍璧冷硬如冰,玄酒掺杂了雪水,泛出凛冽的寒芒。太祝告祝声被北风撕碎,断断续续散落于羽林虎贲森然铁甲。
  皇帝冕冠上的十二旒白玉珠簌簌作响,飘雪钻进玄衣纁裳的领口。他似乎心不在焉,踩着薄薄的积雪登坛,目光垂下时,却总是落在太平长公主身上。
  礼成时雪渐渐停了,寒鸦从松柏之间飞起,啊啊叫着在上空盘桓。
  袁放之上前将苍璧捧起,瞥见璧身不知何时裂了道细纹。他惊得手抖,也不知皇帝有没有察觉此处的异样。
  皇帝的车驾已经远去,袁攸之松了一口气,一颗心尚未落回肚子里,回宫的皇帝却派人来传令,召他到正福殿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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