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8章
顾岳半晌没听到上首反应,禁不住抬起了头。成之染在案前静坐,低垂着眼眸看不清神色。
“顾将军……”她语气平静,“再查。”
博山香炉里青烟散尽,香灰都要冷透了。顾岳已走了许久,成之染仍未松开攥着人偶的手。
徐崇朝用镊子将银针收起,窗明几净,针头泛着幽蓝的冷光。
仿佛是淬过毒的。
他赶忙唤人取来热水,掰开成之染的手,细细地清洗一番。
成之染任由他动作,自始至终都一言不发,视线死死地盯着那人偶,几乎要将它胸口小字盯出窟窿来。
“狸奴……”徐崇朝刚一伸手,成之染忽然将人偶扔到铜盆里,水面映出她苍白的脸和人偶裂开的嘴,波纹晃动间狰狞得有些可怖。
“父亲若在……”她唇边浮起一丝枯笑,“可还会骂我妇人之仁?”
徐崇朝按住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攥紧了:“烧掉罢。”
“烧掉,烧掉……”成之染喃喃,望向他的目光似是悲戚,“烧掉了,就可以当作无事发生么?”
“你再等等,或许……或许不是他呢?”徐崇朝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最后他自己也难以说服。
成之染却轻轻地“嗯”了一声:“是啊,或许呢……”
冷雨落在青瓦上,滴滴答答地惹人心烦。她对着案上的章奏出神,朱批的墨迹被水渍洇开,像一团化开的淤血。
数日后,左卫将军第二次叩见,呈上的证物,是几具差池相仿的人偶,和一把半截焦黑的桃木剑。剑柄上缠着五色丝,染了些干枯的血痕。
“帝寝共搜出七具偶人。”顾岳衣摆滴着水,声音也渗透了凉气。呈上的人偶末端发黑,似乎是烛火留下的灼痕。
他有些担心地望着成之染,面前的太平长公主一一将证物看过,平静道:“有劳将军。”
顾岳不无忧虑,可他终究是外人,长公主与皇帝之间的纠葛,容不得旁人置喙。
雨幕里传来凄厉鸦鸣,成之染从座中起身,缓缓走到了檐下。
雨丝细如松针,斜斜刺进青砖缝隙。她扶着朱漆廊柱,看庭中那株银杏在雨雾中褪去金甲,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衣袖。一滴冷雨冷不丁钻进后颈,让她不由得一个寒颤。
成昭远孩提之时,她也曾抱着他在檐下看雨,可如今昔日的孩童长大,却把淬毒的银针一根根钉进咒诅她的人偶。
“外间凉,当心着了风。”徐崇朝捧着大氅欲言又止。
成之染摆了摆手,任由雨珠飘在脸颊上,凉凉的,如同泪滴。
“备辇,”她终于开口,道,“入宫。”
“狸奴……”徐崇朝皱眉。
“让我去见他,”成之染喃喃,风丝将她的眉睫吹得模糊,“我要去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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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沉雨幕里,断断续续传来铃音和马嘶。成之染掀起侧帘,御道两侧的官署浸在烟岚中,两只石狮从窗外掠过,湿漉漉的眼睛泛着死鱼般的灰白。
今日一早便开始下雨,路上冷冷清清的。到了大司马门外,雨势又陡然惶急,如乱箭齐发。步辇的素纹帷幔已湿得暗沉,抬辇内侍皂靴碾过水洼,噗嗤声混着砸落的雨水,一声声如羯鼓催命。
成之染瞥见道旁三五宫人冒雨疾行,这般凄惶的境地,与她也没什么分别。
步辇停在正福殿前,她踩上青砖,脚下却一滑,素履沾上了砖缝的苔藓。石阶上泛着青黑,殿中的烛火微光隐约晃动在雨帘后。
侍女擎着的伞盖险些被风掀翻,淋雨的素服冰凉又沉重,每走一步都仿佛身着重甲。
成之染步入殿中,湿透的衣摆拖出蜿蜒水痕,她望见珠帘之后重重绡帐被风掀起又落下,露出软榻上蜷缩的身影。
成昭远抓着一幅画轴,画轴另一端垂落在地,似是精心装裱的字画,可惜也无人怜惜。
“阿姊怎么想起我来了?”他忽然一笑,冷不丁松开画轴,落在金砖上一声轻响,惊得连枝灯树火苗瑟缩。
成之染解下大氅的动作极慢,水珠滴落在地上,湿痕淋漓。她将锦盒轻轻搁在御案,道:“幼时的蜜饯,陛下可还记得滋味?”
成昭远微微一愣,攥住了锦茵:“记得,怎么不记得?阿姊总爱与我抢。”
“所以用巫蛊咒我?”成之染将锦盒掀开,将漆盒盛着的蜜渍梅子摆在案上。
成昭远瞳孔微缩,猛然从榻上支起身子,半晌,缓缓道:“阿姊……这是什么话。”
成之染抬眸打量他一番,一时竟有些惘然。她仿佛看到业已死去的庾载明模糊的影子,对方唇角噙着一丝嘲讽的笑意,随潇潇雨声晃了晃,破碎成眼前人的模样。
她终于开口,嗓音与十六年前的自己重合:“我若要杀人,必然真刀真枪地决斗,怎会用这种阴损手段?”
案头的灯影抖了抖,落在成昭远凝滞不动的眉眼间,如同坠入了一滩枯水。他似是枯笑:“阿姊怎么了,来这里只说些打打杀杀。”
“那么劳烦陛下告诉我,我该说什么?”成之染取出锦盒底层的一只漆盒,数十枚纤细的银针倾泻而出,冷光映在成昭远眸中,又让她无比疲倦,“没人告诉你,做这种偶人,涂上咒诅之人的血,会更为灵验?”
成昭远沉默了许久,久到球笼熏炉的青烟在眼前盘虬错乱。他猛地将漆盒打翻,密密麻麻的银针散落了一地。
“怎比得上阿姊手段……”他脸上笑着,声音却颤抖不已,“满朝文武,百官公卿,哪个不是阿姊的傀儡!我这个皇帝,就是个笑话!”
“你若能靠咒诅杀了我,那才是笑话!”成之染死死盯着他,眸中亦冷若寒霜。
“朕的好阿姊……”成昭远赤足踩在金砖上,俯身将散落的画轴拾起,道,“太平长公主英明神武,既顾惜贤臣名声,何不学高祖受禅?”
他抖开画轴,一沐三捉发,一饭三吐哺,赫然是周公辅成王的图景。
“你难道以为,我愿意看到高祖受禅?”成之染冷笑起来,笑声混杂着连枝灯树的残影,在雨帘之间化为碎片。她隔着御案与成昭远相望,道:“桃符,你未免太不知足了。”
“做一个傀儡,还要我知足?”成昭远将画轴扔下,眸光在烛火中闪动,“难道高祖辛苦得到的天下,是要我做第二个苏弘正吗?”
“你……”成之染无名火起,斥道,“你有什么资格与魏帝相提并论?”
她话音刚落,轰隆隆惊雷从殿宇碾过。成昭远突然越过御案掐住她手腕:“他不过亡国之君,你拿我比他?这般惦记前朝,不如把玺绶奉还废帝!”
第401章 殊途
案头铜镜浮起一层绵密的水雾,成之染微微晃神,从镜中望见自己与魏王重叠的倒影。
那年平蜀后入宫,魏王将太平剑赐她时,她信誓旦旦地说,剑斩楼兰,将致太平。可没想到这一剑,劈碎的是苏氏的江山。
成之染看向成昭远,将他的手指掰开,冷冷道:“至少……他不会用巫蛊咒杀血亲。”
成昭远嘴唇动了动,喉咙里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他能说什么,难道说他从未想过要杀她?这种话他自己也觉得可笑。
他一把将铜镜扫落,“当啷”锐响如闪电,颤巍巍劈开两人的倒影。
“高祖即位那一日,可是由你亲自送上受禅台的!”成昭远在灯影中大笑,切齿道,“阿姊又有什么资格说我不如废帝?”
“你以为魏帝为何禅让?”成之染眸光凛冽,道,“他若不献国,化鹤而去的便不只是皇子了!”
暴雨冲刷着殿前玉阶,斑驳的白玉阑干上,刻痕剥落的螭龙仿佛在游走。殿中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惊得守在殿外的宫人战栗不止。
错金漆盒在楹柱上砸成碎片,散落的蜜饯滚得到处都是。成昭远立在御案前,身子微微颤抖:“所以……阿姊要替苏氏讨债不成?”
成之染只是望着他,她从未如此清晰地端详对方眉眼,年轻的皇帝双目赤红,泪花在眼中将落未落。
“你以为是我恋权……”她目光落在坠地的画轴上,声音倏忽变得邈远,“却不知这江山才是枷锁,你我都逃不掉的。”
成昭远抿唇不语。
成之染拾起脚边的蜜饯,梅子裹着石蜜的清甜,幽幽地透出香气。她望向神情萧索的帝王,不由得握住了手心:“陛下,好自为之。”
成昭远缓缓瘫坐在地,忽而猛烈地咳嗽起来,歪到御案上。灯火照亮了金砖,倒映出十五个惶恐的春去秋来。
或许这一切,从最初一刻便埋下因果。
雨不知何时已停了。正福殿檐下铁马呜咽,天边一轮惨淡的日轮,如同一张泛黄的符纸。
宫道上落满了碎玉般的绿叶,被靴底和车轮裂成细小的骸骨。御街两旁高树嶙峋,枯瘦枝桠刺破青空,好似一只只向天索命的指爪。
成之染回到东府时,在门外石狮前久久驻足。石兽眼窝里积着新鲜雨水,有些支离地倒映出她的面容。高祖受禅前新刷的朱漆大门,经年仍旧鲜亮而夺目,铜环上的狮首望着她,凉风掠过时发出低鸣絮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