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9章

  她音声和婉,不疾不徐说下来,温潜止渐渐蔫了,分辩道:“我乃刺史之子,居然起家九品,哪有这样的道理?”
  江萦扇道:“镇国府并非吏部,铨叙也并非依照家世门楣。有能则举之,无能则下之。郎君若瞧不上九品录事,倒是拿出些本领来。”
  温潜止听她语气清淡,仔细打量她一番,问道:“小娘子,你是什么人?”
  “我乃府中记室参军。”
  温潜止见对方与自己一般年纪,又是个弱不禁风的女子,竟居于如此高位,登时气不打一处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恨不得当即打道回府。
  成之染只是望着他,许久都一言不发。
  半晌,温潜止在堂中扫视一圈,想来座中都是府中的佐吏,于是问道:“第三品长史和司马,又是什么人?”
  堂中无人回应他。
  成之染似是一笑,道:“长史、司马,掌通判府事,如今空缺,由从事中郎代行其职。”
  如今她府中从事中郎二人,正是萧群玉和宗寄罗。
  温潜止听闻这二人之事,讪讪地闭口不语。
  成之染为他历数下来,军师祭酒二人,谋军事,赞相礼仪,宴接宾客,由桓不为和高寂之担任。主簿二人,掌省复教命,谢鸾和裴子初的才华,座中更无人能及。温潜止初来乍到,对诸曹执掌并不熟悉,更不懂宣传导引之事,参军和典签他也做不得,到最后,果然唯有录事一职堪堪胜任。
  他哑口无言,摇了摇脑袋,道:“让我再想想,让我再想想……”
  成之染并不催促,坦然邀他在府中留宿。温潜止执意要投奔兄长温印虎,念念叨叨地离开了镇国府。
  徐崇朝叹息一声,与成之染对视一眼,不由得苦笑。看对方言行举止,能做好录事,就已经出人意表了。
  江萦扇颇有些欢喜,她正缺录事,倘若温潜止肯来,也可以为她分担一二。
  不过这位温郎君,似乎不是什么好脾气。
  她问道:“他可会回来?”
  成之染并不担心,道:“他父亲兄长,会让他回来。”
  尤其是温印虎,由不得温潜止打这个退堂鼓。
  宗寄罗摇了摇头,虽未曾开口,那目光分明在说,温潜止这般资质,哪里是能成事的样子。
  成之染只是一笑。如今她军府改制,正是用人之际,顽劣有顽劣的用处,大可不拘一格。
  天色不早,军府佐吏渐次散去。徐崇朝疑惑多时,终于在二人独处时问道:“那位崔郎君,今日为何而来?”
  成之染斜倚凭几,缓缓道:“他明日要走,特地来道别。”
  与外臣往来,最容易惹人口舌。崔湛此举,未免有些刻意了。
  徐崇朝有些不快:“他到底是何心思?”
  成之染并未回答,似是感慨道:“为人臣子,也并非易事。”
  徐崇朝默然不语。
  “崔郎此行,不谈国事,只是闲话罢了,”成之染笑笑,道,“听他说,北朝胡人的风俗,向来是妇人操持门户,争讼曲直,造请逢迎,代子求官,为夫诉屈,大都由女子出面奔走。我未曾得见,也不知是何等情形。”
  “崔郎家中也是如此么?”徐崇朝问道。
  “我怎好问他这些?”成之染看了他一眼,道,“不过听他说,他兄弟三人,娶的都是太原王氏的娘子,那样的门第,家宅之事,自不会受了夫家委屈。”
  徐崇朝轻轻一笑。
  成之染忽而想到了什么,叹息道:“胡人有胡人的好处,宇文氏尚有女侍中,我要让女子到中朝为官,天子却不肯答应。”
  徐崇朝替天子开解:“宫禁之中,多有不便。”
  成之染摇头不语,沉默了半晌,道:“我这个镇国大将军府,又能有多少天地?”
  不过她心里明白,此时此际能有这一方天地,已是难得了。
  国朝以门第选任,由吏部铨叙。她回京之后,以镇国府之名广募宾客,唯才是举,非谓世族高卑,因此有许多寒士应召。
  不过这许多人中并无女子,难免令她失望。高门大族的贵女待字闺中,到军府抛头露面的毕竟少之又少,而寒庶之家供养读书之人殊为不易,寻常百姓的女儿往往都目不识丁。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成之染只得望洋兴叹。她并不气馁,筹谋在西州城兴修学堂,教养阵亡将士的子孙,以待后效。
  宗寄罗统领其事,整日里风风火火地往来奔波。她已与柳元宝定下七月的婚期,生怕将来多事之秋,耽搁了学堂之事,因此溽暑炎热也不肯停歇。
  成之染劝她不住,也颇为无奈。柳元宝回京之后,做了第六品殿中将军,隶属于左卫将军李尽尘,侍奉御前,鲜少闲暇。家中诸事,都是他年迈的伯父柳访悉力操持。
  自从会稽王病逝,柳访身为其长史,忙前忙后,张罗着迎接会稽王灵柩回京,又不顾老迈,亲自护送嗣王苏承祚前往洛阳,辗转千里,奔波数月,回到金陵后,身子有些吃不消,虽被天子委以侍中之职,却只能暂且告病在家。
  见他如今抱恙而仍为自己婚事劳神,柳元宝很是内疚,柳访长子柳元庆也劝老父不必事事躬亲。柳访却执拗得很,毕竟柳元宝是他亡弟唯一的儿子,这一场婚事,他是万万马虎不得的。
  更何况,宗寄罗还是镇国大将军府从事中郎,于声名而言,这位未来的新妇过于显赫了。
  他是从国子学出身,精通礼乐教化的读书人,礼节上的事,容不得差池。
  成之染闲暇之时立于廊下,烟水茫茫,淫雨霏霏。宗寄罗如今是她的从事中郎,但不会永远是她的从事中郎,终有一日,她要让女子入朝为官,在更加广阔的天地施展抱负。
  第347章 不惑
  溽暑郁蒸,梅子黄肥。镇国府后园的水亭,被榆柳浓荫覆满。成之染移榻亭中纳凉,侍女手摇着轻罗小扇,一阵又一阵荷风罗绮香,让她止不住昏昏欲睡。
  亭外的荷花池畔,成洛宛与三五孩童嬉闹。温太妃生怕她在镇国府孤单,派人将十郎平远并一干子侄送来陪她玩耍。
  右卫将军温印虎幼子也在其中,还是被温潜止亲手抱上门的。
  温潜止因嫌弃镇国府录事一职位卑,回去挨了温印虎好一顿臭骂,心里虽憋屈,也不好意思空手回到京门去,只得硬着头皮来镇国府做事。
  他性情散漫,上传下达之事也时有疏漏,每每被江萦扇指出,一来二去磋磨得没了脾气。
  成之染见他脑子还算机灵,于是暂且留用,让江萦扇好生鞭策。
  温潜止对她二人很是忌惮,今日将小侄塞进后园,见江萦扇随成之染在亭中,他索性躲得远远的。
  天时酷热,前院中一丝风也无。日头还毒辣辣的,温潜止与府吏掷了几回樗蒲,已热得满头大汗,忽而瞥见小厮跑过来,他啧了一声,道:“这大热的天,还有力气跑?”
  小厮笑着道:“郎君,镇国如今可得空?”
  温潜止挑了挑眉:“怎么了?”
  小厮道:“武将军送了人来。”
  温潜止从榻上跳起,想了半天还是没头绪,问道:“什么人?”
  小厮哪知道这些,正与他比划,军主武贤已经带人进了门。
  跟在他身后的,是个六七岁的孩童,身着重孝,举止颇有些拘谨。
  温潜止不认得这孩子,不由得“咦”了一声。
  武贤看到他,却有些意外,不好使唤他通禀,于是对通传的小厮交代了几句。
  温潜止问道:“武将军,这是哪来的孩子?”
  那孩童望着他,朝武贤身后缩了缩。
  武贤摸了摸孩子的脑袋,似是叹息了一声,道:“温郎君,你不认得的。”
  温潜止越发好奇,武贤本就不是多话的性子,饶是对方百般盘问,他只是摇头不语。
  通传很快回禀道:“镇国在后堂等候。”
  温潜止一惊,能让成之染在后堂接见,这孩子身份必不寻常。他腆着脸随二人入内,在堂前被江萦扇拦下,不由得心里一哆嗦。
  武贤带着那孩童步入堂中,闭合的屋门遮断了温潜止的视线,他实在忍不住问道:“那孩子,究竟是何人?”
  江萦扇朝身后望了一眼,神情似有些哀婉:“宣威将军石阿牛的遗孤。”
  温潜止才刚刚入府,并不知晓石阿牛是谁,于是一头雾水,迟疑道:“他……那位石将军,怎么了?”
  “他原是镇国麾下军主,随镇国远征关中,战死于陇外金城。”
  温潜止余下的疑问通通卡在喉咙里,寥寥数语足以道尽一生,屋门虽紧闭,仿佛有寒风自万里之外呼啸而来,炎炎夏日,让他打了个冷战。
  他一时陷入沉默。
  石阿牛之子阿尨步入堂中,也一直沉默不语。
  武贤奉成之染之命,到京门接取石阿牛遗属入京。石阿牛祖母年迈,自从得知哀讯后一病不起,孀妻在榻前汤药侍奉,又有年纪尚小的幼女需要照料,都脱身不得,唯有年纪稍大的阿尨随武贤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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