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章

  成之染闻言侧首,裴子初素来少言寡语,如今提起少年事,竟湿了眼眶。
  他的父兄因兵败被执,客死长安,那个站在桥头嘲笑他的少年,早已一去不复返。斯人已逝,物是人非,饶是他久经波折,也不免心绪难平。
  成之染叹息一声,翻身下马,细细端详这石桥,桥头的铭文还依稀可读。
  桓不识大字不识一个,问道:“这写了什么?”
  “此桥是太和三年冬开工,次年夏完工,每日用工七万五千人,”成之染在心中默算,道,“至今已有一百三十余年。”
  桓不识惊讶不已:“我都不知太和是何时年号,节下怎算得如此清楚?”
  沈星桥看了他一眼,道:“世祖定江南,一统天下,改元太和。天下承平三十年,衣冠南渡百余年,如此便算得。”
  桓不识头一回感慨自己读书少,正嗟叹之余,成之染道:“彼时国势正如日中天,方能征发百姓兴建如此雄伟的巨桥。”
  近世衰微,百年零落,只余风霜。旧日繁华,也只能从这石桥缝隙,窥见一鳞半爪了。
  日薄西山,成之染号令诸军安营扎寨,此时距离洛阳城不过数里。桓不识忧心忡忡,紧随着成之染追问如何攻城。
  成之染正准备骑马巡视营寨,见对方不依不饶,只得苦笑道:“桓将军,明日自然见分晓。”
  说罢,她带着军府上佐打马而去。
  桓不识仍不死心,硬拉住徐崇朝,道:“徐郎,她这……我心里没底啊!”
  徐崇朝笑笑:“将军只管放心便是,城中那位河南王,如何能比得镇国大将军?”
  桓不识还想再说些什么,辕门外忽而传来一阵喧哗声,一支旌旗招展的浩荡人马,从东边疾驰而来,尘土飞扬中透露出不容小觑的气势。
  徐崇朝赶去一看,来人都是州郡兵装束,为首的将军人高马大,大嗓门一喊,亮出了南阳太守的印信。
  桓不识验看了印信,眼前这壮汉,竟然是雍州司马邓茂德,于是朝徐崇朝点了点头。
  徐崇朝带邓茂德去找成之染,这人也是个话多的,洪亮的声音传出大老远,直到在诸军之中望见为首的女将,才猛地刹住了话茬。
  成之染将人请到中军大帐。邓茂德与南阳太守韦惠连一同率兵北上,接连攻克洛阳南向的几个关口,截断了洛阳守军南逃的路径。韦惠连率军驻守,他则进兵洛阳与前锋诸军会合。
  昏黄灯影下,邓茂德的面容稍显暗淡,可眸中闪烁的豪情却亮如炬火。他一席语罢,向成之染郑重行礼,道:“雍州刺史岑公,对我等寄望颇深。我等愿与节下并肩作战,共破洛阳!”
  成之染回礼,道:“将军来得正是时候,明日兵临洛阳城下,正是你我建功之时。”
  邓茂德仿佛想起了什么,猛地一拍脑门,道:“来的路上抓到几个贼眉鼠眼的逃兵,说是从洛阳跑出来的,来人,快把人押上来!”
  兵士当即押解着数名俘虏进帐。
  邓茂德笑道:“他们自称是洛阳城中的高官,眼见败局已定,就借机潜逃,可惜不巧啊,被下官半途抓到了。”
  成之染垂眸,面前这些人衣着讲究,面容也保养得极好,只是如今跪倒在帐下,脸上流露出几分灰败的神情。
  “下臣容禀……”为首那人微微颤抖着抬起头,望见烛火摇曳中,座首年轻将军的面容显得格外冷峻,让他一时卡了壳。
  “咦?”一旁元破寒打量他许久,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俘虏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大喊道:“将军!在下宇文融,正是来投奔将军的!”
  成之染神色微动,道:“你是宇文纵的司马?”
  “正是下臣,正是下臣!”宇文融朝成之染一拜,道,“节下有意让宇文纵出击,就是下臣将他说动的啊!节下说以黄叶为信,下臣也送到了啊!”
  他身旁另一名俘虏也大胆抬头,紧盯着元破寒道:“元将军不认得在下了么?在下杨匪解啊!”
  元破寒端详他一番,恍然道:“节下,就是他,他是宇文纵的主簿。”
  军士将众人印信呈上,成之染一一看过,缓缓起身,徐步到宇文融面前。
  宇文融慌忙低头,望着铮铮铁甲在眼前晃动,登时大气不敢出一口。
  一双有力的手扶上了他的肩膀。
  宇文融难以置信,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成之染依次将众人扶起,又让人看座,送上些热水驱寒。
  元破寒热情地与他们寒暄,宇文融长舒了一口气,这才感觉到周身回暖,忽而听成之染问道:“固守金墉城,我军必不敢越过洛阳城西上,这一点,宇文纵岂会不知?”
  宇文融身为胡人,汉话说的并不好,况且有些话,他也难以在众人面前说出口。
  于是杨匪解替他答道:“节下有所不知,宇文纵二十有四,因是国主宇文盛之子,才得以出任刺史,镇守一方。他自知根基尚浅,听闻大军北上,便遣使到关中请求救兵,救兵未来,节下便已先到。宁朔将军斛律嵩确实劝他固守金墉城,幸好宇文司马苦劝,才令他回转心意。”
  “哦?”成之染目光一顿。
  杨匪解摇头叹息,压低了声音道:“宇文氏兄弟相争,贻害颇深。宇文融虽不与那逆臣同党,兔死狐悲,也难免心有戚戚。他担心婴城示弱,将被宇文绎责罚,这才听从了我等建言。”
  “阁下方才说宇文纵向关中求援,何时去的?”
  “一个多月了。”
  按理说早该有消息了。
  见成之染沉思不语,杨匪解大着胆子道:“徒何乌维在岭北,只怕关中不敢调兵来,洛阳内里,实在空虚。连日来将士士气低落,城中粮草也不济,一旦王师到来,便是城破之时。”
  “徒何乌维……”成之染似是一笑,“我还真该谢谢他。”
  宇文融和杨匪解俱是一哆嗦,埋下头不敢接话。
  徐崇朝略一沉吟,道:“将来,只怕亦是劲敌。”
  成之染颔首,又细细向降臣询问城中守备,心中渐渐拿定了主意。她吩咐军士带这些人下去安顿,又暗中叮嘱将人看紧了。
  元破寒道:“那个杨匪解,是弘农杨氏出身。当年伐齐时,我到洛阳来接尚书令羊粲,他就是接应我出城之人。”
  成之染勾唇:“他此番有功,我自然不会亏待。”
  桓不识赶忙问道:“那明日……”
  “桓将军……”成之染无奈,“你且听我号令便是了。”
  第286章 献城
  次日天明,诸军拔营,向洛阳进发。天朗气清,北风凛冽。洛阳城头的垛墙逐渐浮现在树木掩映间,上面飘扬着宇文氏的旗帜。
  东阳门城楼之上,宇文纵伫立良久,一言不发。
  钩锁垒失守的消息令他彻夜难眠,忧心如焚,而此时强撑着虚弱的身体站在城头,望着城外黑压压的魏军将士,他一时心如死灰。
  魏军号令严明,进止有道,他望见中军举旗,霎时间四方响应,诸军如潮水般迤逦止步,前军将士齐刷刷分开一线,大纛之下一骑缓缓向前,径自行进到军前。
  大纛飘扬,随风卷动,宇文纵只看到那人座下白马矫健,待那人又向前几步,才露出身形。
  他端详那人的铠甲,料想这定然是主帅了。那个一路上势如破竹、杀伐果决的将军,在他设想中应当是魁梧壮硕的猛汉。
  可眼前这人远远称不上魁梧壮硕,饶是如此,挺拔的身形在寒风中岿然不动,于千军万马之间昂然抬首,那刀剑一般的目光竟让他心中一颤。
  成之染望着城头的年轻守将,心知他便是伪周河南王宇文纵。她取下战盔,露出一张桀骜不驯的面孔。
  宇文纵远远望见,不由得心神一震。若他没有看花眼,城下这主帅,是一名女子。
  成之染招了招手,唤来钩锁垒一战被俘的胡人队主到门下喊话。
  见那人向城墙靠近,城头弓手齐齐拉满了弓弦。宇文纵看清那队主穿着,登时红了眼眶,连忙让弓手放下弓箭。
  那队主满目沧桑,望着城头的郡王,高喊道:“魏镇国大将军、太平侯成之染到此,向河南王致意。南军远来疲乏,城中若有美酒,可分一杯。”
  说罢,他又用胡语喊了一遍。
  宇文纵闻声垂涕,半晌,道:“将军所请,岂有不答之礼。”
  成之染诸军观望着这边动静,桓不识有些担心,道:“跟他来这些虚的,他要是不给,多没面子啊。”
  “他不敢不给。”宗寄罗目不斜视,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桓不识“啧”了一声:“那要是在酒里下毒,怎么办?”
  宗寄罗不语。
  见桓不识还要念叨,沉默许久的桓不为忍不住道:“将军若不能放心,不妨替镇国一试。”
  “哎——”桓不识瞪了这幼弟一眼,低声埋怨道,“你也真是的,胳膊肘还往外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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