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章

  先帝诸位公主的驸马,无一不是名门望族,成氏似乎还差点意思。然而他从不会忤逆成肃的心思,于是道:“阿父做主便是了。”
  成肃闻言,啧了一声。还是他长子乖顺,说什么就是什么,不像成之染,总是跟他较劲。
  成之染浑然不觉,偌大的上元春宴,歌舞和顺,琴瑟相映,她于众人之中仰首注目天子,却发现天子目光正落在她这近旁,平素波澜不惊的眼底,隐隐闪动着异色。
  酒过三巡,成之染终于回味过来,天子的眼神令她感到如此熟悉,是因为会稽王也曾有过同样的目光。
  而会稽王的目光,也是落在成襄远身上。
  她惊出一身冷汗。
  成襄远继承了容楚楚的美貌,她自然知道。可是,在这张扬明艳的美貌下,成襄远眉眼之间,会不会还残留着他生父的痕迹?
  多年以前关于襄远身世的传闻,虽并未落到实处,成肃、成雍连同她一起,彼此都心照不宣。
  琅邪王苏弘景的容貌,在她记忆里已逐渐模糊,她很难从襄远脸上寻到苏弘景的痕迹。况且襄远的神情气度,与飞扬跋扈的苏弘景迥然不同。
  旁人很难生出些联想。
  可是,苏弘景的叔父和兄长,是否能看出些什么?
  成之染望向成肃,这个让她带襄远参加春宴的始作俑者。成肃似乎在专心欣赏歌舞,并未注意到这边。
  成之染心中烦闷,端起面前的酒盏一饮而尽。她不敢深思,倘若成肃当真是有意的……他到底存了什么心!
  成襄远见阿姊神情微变,一杯接一杯闷声喝酒,不由得有些担心。在她又要自斟自饮时,他伸手按住酒壶,劝道:“阿姊,你喝了不少。”
  春宴已进行到吟诗作赋的阶段,成之染勾了勾唇,道:“我不胜酒力,写不出诗来,三郎,待会儿你来替我。”
  成襄远一口答应。他饱读诗书,自不会在这种场合露怯。
  成之染暗忖,她父亲既然让襄远来了,那就一不做二不休,让襄远大放异彩,她父亲若暗怀心思,总会露出些端倪。
  果然,当成襄远起身替阿姊解难时,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连耳边弦乐都悄悄沉寂了声响。
  成肃握紧了酒盏,旋即掩去眼底的惊诧,向天子投去一瞥。
  高堂明灿,皎月灼灼。天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成襄远,于御座之上微微倾身,袁皇后看出他张口欲言,可不知为何,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成襄远在万众瞩目之下吟诗一首,声音因紧张而稍显激动。然而众人或被他容色摄目,或被他词采吸引,这一丝激动,唯有成之染听出了一二。
  堂中久久阒然无声,半晌,天子轻轻拊掌,众人才反应过来,交口称赞。
  天子问:“小郎名为襄远?”
  成襄远拱手:“正是。”
  “如今年岁几何?”
  “奴是承平六年生人。”
  天子的目光陡然一顿,沉默了许久,才微微颔首,对成肃道:“太尉,果是麒麟儿啊。”
  成肃面不改色,遥遥一拜:“陛下谬赞。”
  成襄远动了动嘴唇,被近旁成之染拉了一把,于是闭了嘴,静静落座。成之染头脑昏沉,方才那一瞬,却清醒地知道成襄远想要说什么。
  他定是欣喜,想要告诉天子,自己的小字正是麒麟。
  算了,惹这个麻烦作甚。成之染扶额,额角抽痛不已。
  天子抬手唤内侍上前,低声吩咐了几句。内侍领命而去,不多时取了一方木匣回来。
  天子道:“这枚玉佩,赐给小郎。”
  是一枚鱼形玉佩,形如半月,赤如丹砂,温润晶莹,熠熠生辉。
  成襄远再拜谢恩,欢欣鼓舞地收下了。
  春宴如旧进行,众声迭起,可上首那一道目光,总是时不时投到此间。目光中的悲悯和哀怜,让成之染难以承受。
  她自恃酒量不浅,这一场春宴,还是喝多了。下半夜去宣阳门城楼看天子燃灯,都是被成襄远扶着,才勉强没有跌倒。
  成襄远毕竟年少,一双眼睛盯着硕大的灯楼舍不得挪开,更何况自城中四处缓缓升起的满目天灯。
  徐崇朝不知何时来到他身旁,替他搀扶着成之染,成襄远感激不尽,忙着挤在前头看花灯,将他醉酒的阿姊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猝然卷入宽阔温暖的怀抱,熟悉的气息令人心安,成之染靠得更近些,沉沉地生出睡意。
  她神志不清,身子压下来,徐崇朝抱得更紧,暗中施力,才不致让人滑落。
  这姿势颇为暧昧,同行赴宴的朝官命妇都鲜少如此亲近。徐崇朝脸颊发烫,将人搀扶到僻静处,躲开汹涌人潮和纷乱目光,在夜幕掩映下静静相拥。
  华灯照不见的角落,二人的身形都模糊,若只看服色,旁人也以为不过是一对夫妇,藏在灯影里卿卿我我罢了。
  成之染睡得昏沉,整张脸埋在对方怀里,然而她眉头依旧紧缩着,仿佛在梦里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狸奴……”徐崇朝轻轻唤她,轻轻抚摸着她的肩膀。
  成之染毫无反应,脑袋枕在他肩上,发簪和步摇凉凉的,散落的碎发又令人心痒。
  城楼下百姓欢呼声中,万千天灯自城中飘起,光华夺目,蔚为壮观。
  金陵每年上元都会放天灯。徐崇朝久在金陵,自然遥遥望见过天灯飞起,可如今站在高耸的城楼上,彼时的震撼更胜于百倍,不得不令人赞叹。
  佳人在怀,盛景入目,他呼吸一滞,胸中充溢着难言的欣悦和满足。
  “狸奴,狸奴……”徐崇朝叠声低唤,垂首在她额头落下爱怜一吻。
  春宴将尽,夜色阑干,凉风习习。朝臣命妇在城头三五成群,谈笑风生。徐崇朝不敢耽搁,准备将成之染送回座上,可她瘫软在他身上,搀扶着走动不得,若是拦腰抱起来,那可就被人笑话了。
  饶是不忍心,他还是拍拍她脸蛋,一声声将人唤醒。
  成之染掀开眼皮,怨愤地看了他一眼,又要寻个舒服的姿势睡去。
  徐崇朝不许,好说歹说让人清醒了,只是她神色恹恹的,周身散发着躁郁之气。
  他按捺不住,趁无人注意,又悄悄吻了吻她脸颊。
  成之染扑哧一笑,拍拍他环在腰间的手臂。徐崇朝却不肯松开,唇吻依旧在她颊边颈侧流连,撩拨得对方亦去寻他的唇。正呢喃笑闹之间,周遭黑暗中,气氛却陡然一变。
  徐崇朝从军多年,敏锐察觉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怀中成之染酒酣脑热,只一味与他亲近。他迟疑一瞬,伸手钳住她不安分的下巴,低头重重地吻下去。
  这攻势来得迅猛,成之染措手不及,一时间乱了方寸,任对方予取予求,瞬息之间眸中已泛起水光,唇舌之间的气息交迫,令她忍不住目眩,反将人紧紧抱住。
  二人交缠了许久,喘息着勉强分开。成之染伏在他怀中好一阵平息,稍稍找回些神志,不经意间微微一侧首,乍然见不远处站着个人影。
  她一个激灵回了神,那人正一言不发地望着他们。
  她张了张口,听到自己声音都在抖:“阿父。”
  第249章 冤孽
  成肃的面容隐在灯影里,明灭不定,看不分明。
  成之染连忙直起身,正要移步,身子却不听使唤,脚下一软,又被徐崇朝扶住。她下意识想将人推开,扶着她的手却不允许,依旧将她牢牢地禁锢在身边。
  成之染有些发懵。
  徐崇朝看向成肃,目光却十分平静,丝毫没有被抓了现行的窘迫。
  成肃心头无名火起,强忍着没有发作,喝令道:“狸奴,走。”
  成之染望向徐崇朝,对方只微微颔首,然而他那双扶着她的手,到底也没有松开。
  成之染脑子里混混沌沌,缓缓往堂中挪步。二人路过成肃时,突然被成肃喊住。
  徐崇朝看着成肃,不自觉抿了抿嘴唇。
  成肃的目光从他脸上扫过,沉声道:“阿蛮,你衣领乱了。”
  徐崇朝低头一看,原本齐整的对襟已东扭西歪,被扯得不成样子。他伸手整理衣襟,成肃又看了他一眼,拉着成之染便往堂中去。
  成之染终于有一丝神志回笼,刻在骨子里的敬畏让她浑身一抖,扭头唤道:“阿蛮!”
  成肃闻言止步,伸手抚顺了她的衣衫,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阿蛮’也是你叫的?”
  成之染不敢吭声,仿佛像做梦一般,倏忽被带到刺眼的烛光之下,华彩明亮,令人无处遁形。
  成昭远兄弟正被人围着交谈,见成肃来了,如蒙大赦。
  成襄远看出成之染神情有异,关切道:“阿姊没事罢?”
  成肃回首,见成之染小脸煞白,突有些不忍,道:“她能有什么事?”
  “阿姊若是喝多了,早回去歇着。”成昭远说道。
  春宴已接近尾声,百官和家眷陆陆续续离去。成肃让成之染与自己同乘一车,昭远襄远虽不解,见成肃面色不虞,也不敢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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