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章

  座中诸将佐闻言,一时间议论纷纷。
  成之染不予置评,只是对董荣道:“乔赤围留下的烂摊子,可不好收拾。不过既然将军到来,我也放心了。”
  “董某此番征伐,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董荣道,“蜀中安定,实乃节下神武,董某岂敢托大。”
  “将军不必过谦,”成之染看了他一眼,缓缓道,“若我离开锦官城,将军可愿驻守此地?”
  此言一出,满座寂然。董荣也难掩诧异:“这……”
  驻守锦官城,那就是掌控蜀中。如此大权,竟轻易拱手让人了。
  “将军?”
  董荣回过神,满口答应。
  成之染略一勾唇,也不多言,抬手吩咐左右道:“取我符节来。”
  左右将符节呈上,她郑重起身,持节道:“蜀中初定,人心不平,要不得半点马虎。我虽名为都督,形势所迫,不能久留。将军,有劳了。”
  董荣连忙拜谢,难掩雀跃之色。酒过三巡,觥筹交错,他禁不住多喝了几杯,举杯对成之染道:“节下如今正可谓功成名就,等回京之后,朝廷定有重赏。董某在此先祝贺了!”
  成之染回敬,道:“平定蜀中,自非我一人之力。纵有朝廷恩眷,终究也归于诸军将士。”
  董荣年过半百,鬓发花白,望着成之染,由衷感慨道:“节下年纪轻轻,便立下不世之功,哪个不羡慕!董某年少时若能如此,往后日日夜夜对子孙说道。”
  “值得说道的,岂止蜀中这一场?”成之染笑笑,“将军将益州守住,待征讨关中之日,别有一番立功的境遇。”
  “关中,关中!”董荣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光登时亮了起来,以箸击碗,长叹道,“岂是一日之功!”
  成之染望着堂前明灿日影,语气平静而笃定:“纵非一日之功,五年之内必成。”
  “五年啊,”董荣大笑道,“莫怪董某鲁莽,节下到那时,恐怕要忙着相夫教子。打天下这种事,交给我等便是了!”
  他口无遮拦,话一出口才发觉失言,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然而成之染全无不悦之色,诸将也随之哄然一笑。
  待笑声止歇,成之染微笑,问道:“交给谁?”
  董荣始料未及,一下子被她问住了。他虽然踌躇满志,可还不至于自负能攻灭伪周宇文氏。
  诸将佐面面相觑,一时语塞。
  元破寒突然说道:“若是彭城忠武公在就好了。”
  他说出众人心中所想,念及英年早逝的成誉,座中响起叹息声。
  成之染目光扫过众人,缓缓道:“可是彭城忠武公,他不在了啊。”
  徐崇朝侧首望着她,煌煌日影在她眉宇间错落,仿佛碎金闪烁。
  堂中一时间落针可闻,忽闻杯盏轻响,元破寒起身把酒,道:“彭城忠武公在江陵之时,时常登城北望,意欲北伐关中。如今斯人已逝,尚有我辈承继遗志。”
  成之染举杯迎上他目光,微微颔首。众人亦举杯祝酒,一饮而尽,场面渐渐又和融起来。
  温印虎若有所思,打岔道:“不是我多话,就算是郎君,二十岁也理应成家立业了。更何况节下,也该为自己终身大事考虑。”说罢他点了点彭鸦儿,“彭将军,你说是不是?”
  他身为温氏老夫人子侄,与成家沾亲带故,说话便有些长辈口吻。
  彭鸦儿仿佛半晌才回神,独眼转了转,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笑道:“如今这天下,谁能配得上我们女郎?急也急不得啊,哈哈……”
  成之染默默看他们,目光与徐崇朝一触即分,终究笑而不语。
  宗寄罗在席上颇有些神不守舍,待众人散去,她拦下成之染,问道:“隋沅这样贪生怕死的人,怎么就自杀了?”
  成之染道:“我让去他做边郡太守,没有了在金陵显露的机会,看来他是害怕了。如此也好,总胜过拖累了家人。”
  “你……”宗寄罗似懂非懂,追问道,“他若不肯死,你会动手吗?”
  “反复之臣,终究不能久留。”
  宗寄罗释然一笑,道:“多谢了。”
  成之染勾唇不语。
  见对方神情恹恹,宗寄罗关切道:“你是在为柳将军担心?”
  成之染在庭中驻足,仰头望着碧空如洗,道:“他可一定要好起来啊。”
  ————
  有董荣把守锦官城,成之染也无意久留,交接了益州军民要务,好生叮嘱了一番,旋即下令整顿人马,取道中水出蜀。大军浩浩荡荡,与来时相较,上下平添了几分昂扬。
  蜀中锦绣,山温水软,风景如画。然而成之染归心似箭,恨不能早日抵达夜钟城,这一路风景,更无心观赏。
  柳元宝心急如焚,浑身上下焦躁不安,成之染从小到大,从来没见他这么着急过。她让柳元宝带数十轻骑快马先行,又派温印虎一路护送。
  柳元宝绝尘而去,风声瑟瑟,秋阳昭昭。
  蜀道虽难,难的又岂止蜀道。
  第233章 凯旋
  大军比柳元宝晚三日抵达夜钟城。城中上下守备森严,军容整肃,弥漫着紧张低沉的气息。
  成之染在府前下马,凉风吹动门前梧桐沙沙作响。她抬眸一瞥,一种异样的感觉涌上心头。
  柳元宝出门相迎,才数日不见,眉宇间早已失去了神采,与往日判若两人。他似乎有些垂头丧气,也不愿说话,沉默地在前头领路。
  成之染问了两句,见对方神情郁郁,心中又晦暗了三分,然而见到柳诣时,她还是吃了一惊。
  不到两月未见,柳诣已全然变了模样。他侧卧榻上,脸色苍白,双眸紧闭,仿佛被一场梦魇困住。
  在成之染记忆里,她这位阿舅性情豪爽,昔日常与她三叔到京门山中打猎。虽年近不惑,风貌神采始终不减当年。
  可如今他仿佛瞬间老去,斑驳白发在枕上显得格外刺眼。当他睁眼望向成之染,嘴唇翕动着,道:“狸奴,你来了。”
  成之染垂眸掩去眼底忧虑,她跪在榻前,脑海中支离破碎的光影,如同府前沙沙作响的梧桐,在穿堂而过的秋风中呼啸磅礴。
  天阴雨湿,触目寒凉,幼时京门度过的漫长岁月,朝朝暮暮,岁岁年年,忽远忽近,忽隐忽现,连同舅父的面容一并模糊了,随着雨水一同横流倒灌,恣肆汪洋。
  她心中惶急,追着天边漫漶不清的光影,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狸奴,狸奴——”身旁有个声音在喊她。成之染听着耳熟,怔怔地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徐崇朝。
  徐崇朝见她醒来,关切道:“去厢房睡罢,我替你守着。”
  成之染久久回神,往窗外一看,天已黑透了。她恍惚间想起,柳诣拉着她说了许多话,说来也唏嘘,她长到二十多岁,舅甥二人从来没有说过这么长的话。
  唯独这一次,偏偏还是在病中,一切依稀在目,又仿佛是在梦里。
  柳元宝趴在榻前为柳诣守夜,成之染留在外间,昏昏沉沉竟也睡着了。她有些愧意,自不肯离开半步。
  徐崇朝没办法,索性与她一道守在屋中。
  “明日在城中再找个郎中来看看。”她低声呢喃。
  徐崇朝看了她一眼,轻轻地拉住她的手。柳诣伤处生了恶疮,溃烂已经有碗口大小,军中金疮医一一来看过,都束手无策。
  病入膏肓,寻常郎中更奈何不得。
  成之染多年行军打仗,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可是如今卧病在床的人是她舅父,再渺茫的希望,她也割舍不下。
  屋门咚咚响了两声,有人在屋外徘徊。成之染飞快地收回手,起身去开门。
  徐崇朝手中一空,心中也仿佛少了些什么,他目光紧随着对方,门扇开合,宗寄罗小声说着话,进到了屋里。
  “啊——”宗寄罗见他也在,脚下顿了顿,挤出了一丝笑容,“徐郎。”
  成之染拉她落座,轻叹道:“你不必来的。”
  宗寄罗又是一怔,盯着里间的门帘,半晌摇了摇头,也没说什么。
  ————
  月落乌啼,秋霜满天,内室中唯有一灯如豆。柳元宝守在榻前,整夜里寸步不离。
  自从赶到夜钟城,他衣不解带,在漫漫长夜中悄然期冀。诸天神佛被他翻来覆去祈祷了个遍,只求父亲能安然度过这一难关。
  夜凉如水,唯余柳诣微弱的呼吸。缺月渐次丰满,照亮屋中这一方洞天,柳元宝惊觉,世事并非尽如人意。
  柳诣的脸庞变得更加苍白,仿佛寒雪堆成一般。他干枯的嘴唇紧闭着,微弱的呻吟从喉间溢出,眼底的光也越来越黯淡。
  当那双眼睛望着成之染时,她胸口发紧,勉力让自己神色如常。然而止不住颤抖的双唇,还是让柳诣窥见她心底的惶恐。
  这几日,柳诣似乎格外健谈,成之染担心他劳损心神,他却不在乎,不厌其烦地讲起从前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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