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李明时难以置信,他实在不相信对方有这么好心。
成之染笑了笑,道:“难道我看起来就是这么凶神恶煞?李郎,我与你差不多年纪,哪有那么多恩怨纠葛?令尊的事情我很愧疚,若能帮到你,未尝不是一种宽慰。”
“可是……我如何能走?这里被重兵包围,我……”
成之染依旧带着浅淡的笑意:“我是奉命而来的持节中郎将,江陵城中东府诸军,没有人不听从我的命令。”
李明时皱眉思索了一阵,问道:“那我何时能离开?”
“我会派人持令送你出荆州,若你准备好,现在便可以出发。”
“等等!”李明时急切道,“我不能就这么走,我母亲和弟妹还在城中,他们,他们——”
“你可以带他们一起,可一旦出发,便没有回头路了。”
“我去找他们!”
“李郎!”成之染喝道,“此事并没有他人知晓,人到齐之前,你不能迈出府门半步。以免被旁人发觉。”
“我母亲他们在城东百福里,门口挂着串葫芦的宅子便是,成娘子,求你帮帮我!”
成之染颔首,唤随从进门,低声交代了几句。
她眼皮一撩,淡淡道:“你伯父李据石可要一起?”
李明时愣了愣,摇头道:“不,昨夜他已经出城了。”
那随从领命而去,屋中又陷入沉寂。成之染问道:“你家中有几人?”
“家中老人早几年都去世了,有个阿姊也已经嫁人,如今只剩下我母亲,还有个阿妹和两个阿弟。”
成之染挑眉:“都是你母亲所出?”
李明时点头。
成之染似是笑了笑:“还真是难得。”
李明时也不好多说什么,又听她问道:“你少时与徐郎交好?”
“那时候他常到军中操练,我家住得近,时常能看到,一来二去便也认识了。”
成之染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聊家常,手指轻轻叩打在几案上,无声地数算着时间。
李明时也渐渐没那么紧张,只是仍显得焦急,仿佛百爪挠心般,时不时望门口方向瞧。
听闻脚步声,他险些焦急得起身。
屋门被敲开,武贤快步入内,禀报道:“人已找到了,夫人刘氏和二子一女,如今在府外。”
李明时兴奋地跳起身来:“那赶紧走罢!”
“急什么,”先前的温酒已冷掉,成之染重新为他斟了一杯,敬他道,“愿郎君此去无忧。”
李明时接过酒盏,一饮而下。清酒香甜,浸润了久不沾水的喉咙,坦荡直下,沁人心脾。
他展颜一笑,大步向门外走去,才走了几步,突然脚下一顿,直捂着肚子呻吟倒地。
他说不出话来,费力地扭头去看成之染,张大的双眼满是不可置信的惊惧。
成之染低叹一声,缓步上前,俯身道:“李郎,你若恨,就恨我一人罢。”
第217章 歧路
李明时猛地吐出一口鲜血,千言万语凝滞在胸口,终究脑袋一歪,一口气断在此处。
他死不瞑目。
成之染垂眸打量着他,心头仿佛被对方悲哀的情绪侵染。她伸手替他覆上眼皮,沉默着站起身来,扬声道:“传我军令!”
传令官噔噔跑进来,见成之染面沉似水,说出来的话亦坚如寒冰。
“将李劝星一家六口验明正身,解赴街口,活着的斩首示众,已死的暴尸街头!”
她话音刚落,屋外忽一阵骚动。有人叫喊道:“徐参军,没有中郎将命令,不能进!”
步履匆匆的徐崇朝不管这些,大步流星地闯进槐荫堂,迎面便望见李明时横尸屋中,顿时眼前一黑,脑海中嗡的一声。
他三步并作两步,跪上前将李明时扶起,连连呼唤了几声。
李明时的身体还是温热的,然而却已没有了呼吸。
少时京门同游的光景倏忽涌上心头,又突然变得支离破碎,随着初冬寒风和浩荡江水哀鸣呜咽。
徐崇朝悲从中来,半晌才抬起头来,质问成之染:“你——你为何杀他!”
“谋反乃族诛大罪,他难道不该死吗?”成之染面不改色,淡漠的容颜让他看着陌生。
她说出如此冠冕堂皇的辞令,徐崇朝气不打一处来:“你怎能杀他?是你亲口说,不开杀戒的!”
“对寻常百姓,自不必株连无辜。可他是李氏逆党,不死不足以谢天下。”
徐崇朝不想听这些欺世盗名的理由,悲声道:“可你明明可以放过他!你是持节的中郎将,就算网开一面放他走,军中上下又有谁胆敢阻拦?”
“我可以,我自然可以,”成之染并不否认,只是反问道,“可是放他走,你让我如何向太尉交代?”
“太尉……太尉……”徐崇朝只觉得荒谬,喝道,“他是你父亲!”
成之染指着案上的符节,沉声道:“他亦是我的府主。”
徐崇朝望着那三尺见长的赤节黄旄,怔然无语,良久,他苦笑两声:“放过他,又能如何呢?”
“这种事,谁能说得清?”成之染偏过头去,道,“当初你在广固城放过独孤明月,她便引出了天大的事端。”
独孤明月,不过是李氏发难的借口罢了。
徐崇朝神情复杂地盯着她,一口气憋在胸口,不由得怒道:“你如今知道斩尽杀绝了?谢鸾到东府求情时,为何不斩尽杀绝?难道区区一个李明时有什么滔天本领,竟会比谢氏后人生出更多麻烦吗?”
成之染顿觉他无理取闹,冷声道:“谢让固然也该死,然而谢鸾是帝甥,岂能等闲视之?”
徐崇朝赫然起身:“生死不辨,爱憎随人,哪有这么多说辞可言!你若还要杀李氏家眷,不如踩着我的尸首过去。”
成之染深吸一口气,喝道:“来人!”
石阿牛闻声进来,一看这剑拔弩张的架势,顿时又想退出去,被成之染横了一眼刀,这才抱拳道:“请节下吩咐!”
“徐参军偶感风寒,猝发狂易,送他回住处歇息。没我的命令,不准出屋门半步。”
徐崇朝闻言,气得死死盯着她,正欲分辩时,成之染举起符节,直指着他道:“徐郎,你还要违令不成?”
她辞色俱厉,手中符节更似有千钧之重。
听闻槐荫堂异动,温印虎诸将也纷纷赶来。温印虎官位最高,硬着头皮上前劝道:“节下息怒,徐参军并非有意。”
不待徐崇朝答话,他连忙将人拉开,低声道:“太尉正在路上,少生事端为妙。”
彭鸦儿向近旁军士使了个眼色,军士上前拦住徐崇朝,催促道:“徐参军,请——”
徐崇朝嘴唇微动,低头看了看李明时尸首,又深深地望了成之染一眼,目光落在那个刺眼的符节上,一言不发地扭头离去。
那一眼情绪极为复杂,成之染闭上眼睛,狠狠甩了甩脑袋,恶声道:“派人去下游打探,太尉到底何时到江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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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劝星家眷在江陵大市街头处斩,悬首示众。死去的李劝星父子侥幸留了全尸,在江陵寒气生发的土地上永坠幽冥。
这一日天色阴沉,愁云惨淡,槐荫堂中也显得昏暗。成之染独坐堂中,登时生出无尽的萧索。
今日亦是她母亲柳夫人的忌日。
凉风冷露,哀思愀然。她全无大获全胜的喜悦,只是默默擦拭着心爱的长刀,追怀过往,勾起无尽的惆怅和苦涩。
当年成誉将宝刀送她,那时的期许,无疑是驱除胡虏、光复社稷。可曾想到会有今日?
“阿叔……是我错了么?”
雾气在眼底氤氲。原来当这把刀挥向别人时,她自己也会痛。
但身为诸军都统,她并没有多少时间沉湎于此。屋门打开时,成之染恢复了以往的神色,她召集诸将,问道:“诸军伤亡几何?”
诸将各自回禀,军士死伤多在攻打内城时,为数并不多。成之染嘱咐好生安置了,温印虎道:“李劝星手下人马,大都逃散了。还有数百名战俘关押在狱中,依节下之意……?”
成之染不假思索道:“暂且收押着,与荆州军府将佐一道。如今贼首已伏诛,太尉不会为难他们的。到时若他们有意,就收到我的麾下。”
温印虎领命。
“江陵虽定,荆州却并不安稳。晓谕荆州诸郡,慎勿惊慌,各安其位。若有人敢生异心,李劝星便是他的下场。”成之染手执荆州刺史大印,命军吏草拟行文。她颇有前锋的自觉,又命人封府库、籍吏民,坐等着成肃大军到来。
北风刮得一天比一天紧,荆州诸郡县噤若寒蝉,下游仍杳无音讯,反倒是北境雍州有使者到来。
诸将都惊疑不定,在这个时候,任何风吹草动都让人紧张。
成之染眉头一皱,旋即又舒展开来,派人将来使请到府中。
彭鸦儿迟疑道:“倘若雍州有异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