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然而就是她这个小小的折冲中郎将,到底攻下了江陵。
  宗棠齐叹道:“女郎用兵如神,若换作旁人,只怕连城门都靠近不得。”
  “不过也幸好郎君如今见到的人是我,”成之染敛眉,道,“昨日战况惨烈,有多少东府兵死在郎君手中。”
  宗棠齐摇头:“受人之托,自当忠人之事。”
  “我明白,各为其主罢了。”
  宗棠齐看了成之染一眼,见她神情端肃,并没有别的意思,于是犹豫了一番,还是忍不住问道:“他怎么死的?”
  成之染知他所指,黯淡道:“悬梁自尽。”
  宗棠齐眸光一闪,神情竟有些不安。李劝星如此刚烈,倒让他自愧弗如了。
  云破月来,清辉弄影。风移影动,烛火明灭。成之染缄默良久,道:“我与郎君初次相逢,便是在江陵。”
  那是在庾氏行宫,她扮作小兵混入,正碰到宗棠齐和庾载轩路过。
  她那时,可真是狼狈。
  宗棠齐也勾起了往事,一时之间颇有些感慨,谁能想到,时移世易,竟有今日。
  成之染突然笑了笑,道:“当年也好,今日也罢,我从未怀疑,郎君对大魏一片忠心。”
  宗棠齐闻言,心中五味杂陈,却仿佛热流涌入,心底顿时踏实了三分,动容道:“宗某此心,天地可证,日月可鉴。”
  成之染缓缓起身,郑重一拜,道:“成氏亦不会辜负郎君。”
  “好,好!”宗棠齐忙让她起来,道,“如今城中混乱,我就在府中敬候太尉,以免节外生枝。”
  成之染颔首,问道:“十三娘可在?”
  “在的,在的,”宗棠齐拍了拍手,朝身后屏风唤道,“十三娘,出来罢。”
  一阵窸窣细响,屏风后转出一道人影,戎装在身,面容愁苦。
  宗寄罗只是望着她,一时哽咽无言,良久抹了把眼泪,上前道:“狸奴,你吓到我了。”
  成之染浑身是血,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旁人的,略显脏污的面庞舒展开来,露出一个明亮释然的笑容。
  两人送她出门,成之染在阶前止步,抬头望了望屋宇,突然指着中庭道:“当年在那里,庾载明差点将我打死。”
  那时庾载明起了杀心,谈笑之间葬送了十余条人命。
  宗棠齐面露歉意,道:“若知道后来之事,我该带你一起回金陵。”
  成之染笑着摇摇头:“可是天子救了我。”她忆及往事,双眸也亮晶晶的。
  “那时候,他仿佛神明一般。”
  宗棠齐愣住,却听她又道:“成之染此生,绝不会辜负天子。”
  第216章 杀戒
  宗棠齐亲自将成之染送到府门前。临别之际,成之染问道:“郎君可见到长史、司马了?”
  “卫司马不知所踪,”宗棠齐眸光一暗,道,“夜里刺史府兵败众散,谢长史不肯随我而来,如今也生死未卜。”
  成之染记下,当即与二人挥别。如今已过了五更天,大街小巷复归于沉寂。她一行人马回到刺史府,远远望见门口有个熟悉的身影。
  “阿蛮?”成之染翻身下马,诧异道,“你在此作甚?”
  徐崇朝随她步入府中,眸中带着深深的倦色,问道:“李劝星已死,余下的李家人,你要如何处置?”
  成之染知道他挂心李明时,当即道:“生杀予夺,自然看太尉的意思。更何况,李家还有人没抓到。”
  她快步来到前堂,堂中五花大绑地跪着几个人,温印虎朝她指了指,道:“抓到了司马卫承,他家眷十余人都已收监。”
  河东卫承在金陵之时,官居丹阳尹,明里暗里没少给成肃使绊子。成之染从未见过这位卫司马,如今在灯下一看,这人倒生得文雅,一副好样貌,年轻时定然有不少贵女仰慕。
  河东卫氏累世高门,他自己又是袭封的县公,现如今这般落魄,只令人唏嘘。
  可惜,他选错了人。
  成之染暗中叹惋,元凶首恶尚且罪不至死,更何况所谓附逆之人。她示意军士给众人松绑,好生劝慰了一番,暂且关押到牢中。
  她翻看军府佐吏名册,赫然见长史谢祥的名字打了一个大大的叉。
  温印虎解释道:“夜中混乱,谢长史为乱军所杀。”
  成之染皱起了眉头。谢祥乃陈郡谢氏子弟不说,更是领军将军谢祯之弟,死在江陵好说不好听。
  “派人好生收敛,切莫怠慢了,”成之染看了看堂中诸将,道,“江陵已破,贼首伏诛,断不可纵兵劫掠,再开杀戒。”
  众人都领命。
  成之染长舒一口气,轻轻按着额角,问道:“李劝星亲族,还没有消息?”
  “在搜了,在搜了。”温印虎应道。
  徐崇朝道:“昨夜又人马突围离城,李氏那些人是否仍在城中,尚未可知。”
  “继续找,”成之染倚着凭几,眸光晦暗不明,“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
  整日整夜苦战不休,军中上下颇为疲敝。天亮前,成之染伏案睡去,过了没多久,便听闻雄鸡高唱,声声催人。
  初冬黎明透着清冷的薄光,落在案前凝成了寒霜。青灰天色下,一草一木仿佛都蒙了一层纱,淡淡雾霭中,显出朦胧的影子。
  成之染起坐出门,寒风吹过,屋檐缓缓滴下露水来。她倏忽想到李劝星决然赴死的背影,心头登时如天色般寒凉。
  东府兵已占领城中大大小小的要道,清晨的江陵城头,飘荡起东府的大旗。
  成之染派人飞速给成肃报信,又命人到城中张贴安民布告,安抚百姓莫要惊慌,并传令四方郡县,李劝星谋反伏诛,新刺史即将上任。
  彭鸦儿颇有些忧虑:“我军一日一夜便攻下江陵,邻近郡县恐怕还不曾知晓。节下若此时将消息放出,四方郡守难免有李氏同党,若发兵来袭,岂不是麻烦?”
  “贼首已伏诛,会稽王将来赴任,好好的郡守不做,他们疯魔了才会叛乱。”
  彭鸦儿仍觉得不妥,道:“如今只凭一张嘴,只怕是难以服众。节下何不将李劝星尸体再行斩首,并当街将李氏子侄全部处斩,以儆效尤?”
  成之染默然。
  温印虎在侧,看出她心中犹疑不定,也劝道:“节下软心肠,怕不是想放过李明时?此等大事,绝不能意气用事。”
  成之染沉吟:“只是不知太尉人到何处了。”
  “恐怕还远着,”彭鸦儿蹙眉,“如今江陵城中鱼龙混杂,各方都盯着我军一举一动。节下必须拿出个态度来,斩断他们的念想,也免得生出异心。”
  温印虎见她不说话,有些着急了,扬声道:“兵家胜败,断不能妇人之仁!李劝星业已违令自裁,只怕太尉知道了心里不痛快。若是连李氏一族都网开一面,节下该如何应对太尉?”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成之染被吵得头大。她以手扶额,思忖了半晌,仿佛下定决心般,沉声道:“带李明时来见我。”
  李明时被关押在狱中,整个人都是懵的,他还没从丧父的巨大悲痛中缓过神来,就被浑浑噩噩地带到了刺史府槐荫堂。
  槐荫堂依旧是往日的熟悉摆设,只是屋中除了他和成之染,再没有旁人。
  成之染换下了染血的甲胄,只穿着一身黑衣,端坐在案前。
  那是他父亲常坐的位置,精致的几案也是他父亲常用的那只。
  李明时鼻头一酸,又要掉下眼泪来,然而他抬头瞥见那神情淡漠的女子,到底忍住了没有落泪。
  几案上放了一壶酒,摆了两只酒盏。成之染示意他坐下,让他喝酒暖一暖身子。
  李明时不敢,他生怕酒里有毒。
  成之染看破他心思,也不强求,开口说话时全无昨夜的冷硬,甚至称得上和颜悦色。
  “李郎,我逼死令尊,你可恨我?”
  说不恨那是假的。李明时人在屋檐下,咬了咬牙没吭声。
  “这并非我的本意,”成之染不无遗憾地说,“令尊与家父同举大义,这么多年的交情,纵然如今因奸佞挑拨离间,一时伤了和气,可岂会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这也是李明时不解之处,他低着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家父派我做前锋,正是不想把事情做绝。只可惜令尊执拗,不肯见家父,否则……”
  成之染没有说下去,李明时也忍不住哽咽出声。
  “事已至此,覆水难收。你只需回答我,可愿意离开大魏?”
  李明时惊疑不定,登时睁大了眼睛:“离开大魏?”
  “不错,离开这是非之地,”成之染点了点头,道,“你大可西去汉中,北上关中,甚至中原。离开大魏,从此游龙入海,再也不要回来。”
  李明时被她的话勾起三分憧憬,犹疑道:“可是……你为何要放我走?”
  “因为令尊已自裁,”成之染叹道,“家父是个暴脾气,令尊不肯给面子,只怕他会迁怒于你。你此时不走,等他到了江陵来,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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