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看着似乎是……真奇怪,长公主这是何意?”
  虽有人把话说出,但众人心知肚明。谢三郎未婚不假,会稽王世子亦不曾婚娶,既然有宴集众姝的机会,淮南长公主也乐得为他张罗张罗。
  重楼之上,苏弘度见到了淮南长公主。他张望一番,并未瞧见谢鸾的身影,于是问道:“三郎还没回来么?”
  淮南长公主年近四旬,有赖于平日里养尊处优,看上去容光焕发,不过三十出头的模样。饶是如此,她面对与长子差不多年纪的幼弟,仍不免以长辈的姿态,笑意盈盈地问长问短。
  “阿姊怕是把全京城的女郎都喊来了。”苏弘度凭栏远眺,望着花树下三三两两的人群,颇有些百无聊赖。他状若无意随口问道:“庐陵郡公的女郎,可会来参加?”
  淮南长公主与天子一母同胞,素来眼高于顶,择婿非王谢不嫁,交游非清流不与,如今打着雅集的名号为长子择妇,必然是千挑万选的。
  成氏,还差得远呢。
  淮南长公主柳眉微蹙,道:“你可真是魔怔了,今日的雅集,我自然不会请她。”
  这正是长公主的脾性,苏弘度对此并不意外,反而微微侧首看着她。
  淮南长公主也打量他一番,忽而笑了笑:“不过我倒是好奇,这成家女郎是何由头,一个个的竟都来问我。”
  苏弘度眉头一挑,问道:“还有谁来问?”
  淮南长公主故意卖关子让他猜,苏弘度笑道:“莫非是三郎?”
  “三郎啊……”淮南长公主不知想起了什么,叹道,“他没说什么。”
  苏弘度不肯再猜,淮南长公主微微一笑:“我到宫中去,谈起雅集这一节,皇后竟让我邀请成家大娘子前来。”
  “皇后?”苏弘度若有所思,“她怎么说的?”
  “她说那女郎是个奇女子,上元春宴不曾来,不如借这个机会见见,”淮南长公主目光悠悠,望着窗外的飘雪,道,“我便想,见一见倒也无妨。”
  苏弘度抬眼看她:“她……已经到了吗?”
  淮南长公主看了他一眼,道:“再等等三郎,待会儿我下去瞧瞧。”
  第187章 悲声
  成之染一边吃着梅花饼,一边津津有味地听旁人聊天。赴宴的女郎起初还拘谨,许久不见主人翁出现,便与相熟的女伴谈笑风生。然而她们毕竟顾全礼节,对案上摆放的果脯糕点,几乎碰都没有碰。
  成之染才不管这些,一直吃了个半饱,忽而听到人群中骤然一静,她似有所感,抬头望去,却见园中来了位雍容华贵的中年美妇,身旁还跟着三两个命妇打扮的人,看这周身的气势,除了别业的主人淮南长公主,还能有哪个?
  成之染曾在乾宁二年上元春宴见过长公主,岁月仿佛不曾在对方脸上留下痕迹,而她自己已然褪去旧时的青涩,眉宇之间凝注着与成肃三分相仿的沉静。
  淮南长公主没有认出她,笑着看众人行了礼,众星捧月般在林间漫步。
  成之染缀在后面,隐约感觉哪里不对劲,她四下张望一番,却见不远处楼阁上,苏弘度凭栏观望,投来热切而激动的目光。
  成之染惊讶之余,只好无奈地敛眉致意。
  淮南长公主竟找了苏弘度来……她虽能理解,但还是感到一言难尽。
  京中雅集,素来是一觞一咏,畅叙幽情,极尽风雅之能事。若设在春日溪涧之中,则有曲水流觞的旧例,而如今寒雪飘零,临轩赋雪,正是题中应有之义。
  香椀灰深微炷火,茶铛声细缓煎汤。(1)
  成之染仿佛没事人一样倚坐轩中,云里雾里地听众人讲论文义。别业中煎煮的茶汤别有风味,她斟了一盏复一盏,终于见徐娴娘拿出诗作,温声细语地念给众人听。
  成之染虽不太懂,但看众人的反应,她写的当是极好的。
  淮南长公主赞许地点了点头,只是简单评点了两句,目光落在徐娴娘身上,却多了几分探究。
  可惜,竟是徐宝应的女儿。
  天家人丁稀薄,先帝膝下儿女一同长大,自有深情厚谊在。琅邪王苏弘景虽不是徐宝应所杀,然而毕竟是因他临阵反水而死,对这件事情,苏弘度尚且忿忿不平,更何况淮南长公主。
  她心中不平,在这种场合却不好发作,况且徐娴娘本不在她邀请之列,是她的宝贝儿子派人拿着名帖加上的,背后的弯弯绕绕,她不想细思。
  于是淮南长公主凝视许久,盯得徐娴娘不敢抬头,大冷天掌心都湿透了。头顶的目光终于移开,淮南长公主揭过这一节,继续听这群年轻女郎吟诗作赋。
  半晌,她似乎终于发现人群中岿然不动的一角,视线缓缓落到成之染身上。
  成之染虽忙着吃喝,但毕竟五感通灵,略一思索,便抬眸对上淮南长公主的目光。
  她久在军中,眼神中难掩刚武之气,与深闺女子迥然不同,看得淮南长公主一愣。
  “这是谁家的娘子?竟看着眼生。”淮南长公主缓缓开口。
  众人的目光随着长公主望去,齐刷刷落在成之染身上。
  成之染手上一顿,将喝了半口的茶汤放下,起身向长公主行礼,道:“家父乃庐陵郡公。”
  淮南长公主端详她一番,笑道:“今日这良辰美景,成娘子意态闲适,想来是胸有成竹了?”
  京中仕女自幼饱读诗书,琴棋书画也各有精通,似这等雅集,向来是一展才华的地方。
  成之染心里咯噔一下,若唤作旁人,便应当乘势吟诗一首,在长公主面前露露脸。可成之染既不会作诗,又无意讨长公主欢心,她客气一笑,道:“胸有成竹称不上。如此赏心乐事,奴自然满心欢喜。”
  见她将话题避开,淮南长公主笑意更深,道:“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成娘子不如说说看。”
  长公主如此追问,成之染心头一紧。看来她竟被长公主盯上了,也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她心中犯难,知道这一节推脱不得,仔细想了想,道:“奴才疏学浅,情动于中也无以言之,冒昧为殿下奏一支曲子助兴,可好?”
  淮南长公主点了点头:“可。”她吩咐侍女:“抱琴来。”
  成之染哪里会抚琴,她笑道:“不劳用琴,芦管即可。”
  芦管自羌胡传入中原,盛行于军中和民间,多少有些难登大雅之堂的意思。淮南长公主命人找来,虽未说什么,周遭仕女的目光已多了几分玩味。
  成之染视若无睹,将芦管调试一番,便准备吹奏。这时,忽有一人走到她身旁,对长公主道:“若殿下不弃,奴愿意咏歌一首,免得平白辜负了这曲子。”
  竟是赵蘅芜。
  成之染讶异地看着她,赵蘅芜朝她一笑,怯生生的笑意里还带了几分关切,仿佛在担心她一人独奏显得孤寂冷落。
  淮南长公主打量着二人,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好。”
  成之染横笛在手,目光轻飘飘地扫过轩中。庭中的雪不知何时已停歇,厚重的层云隐约透露出金光,落雪的栏杆、屋檐、草木,明亮得洁白可爱。
  成之染从前并不会横吹,番禺之战后,她才第一次拿起横吹,跟着军中熟手练习。那个吹芦管的队主王阿毛终究没有认出她,斑驳的旧时光影,在庾氏之乱后种种锤炼下,如春日消融的冰雪,再难寻到踪迹。
  追讨之路漫漫无期,交广之地苦热难耐,她也学会了不少曲子,然而最为娴熟的,还是最初习得的《西洲曲》。
  这曲子曾在夜色中响彻番禺城,夹带着芦管独有的清越荒凉,将原本缠绵和婉的曲调烘染成乡思的洪流。
  曲调有多清亮明丽,困守城中的张灵佑听到时就有多颓丧哀痛。
  因为他再也回不去了。
  羌管悠悠,众人都听得一怔,待回过神来,庭中已响起赵蘅芜的吟唱。她依循着婉转悠扬的曲调,将自作的诗篇缓缓唱出,这一幅风花雪月的图景,猛然间从众人眼前铺陈开来,在跌宕风流的乐音中一唱三叹。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轩中一时间落针可闻。众人或沉思,或凝眉,或注目,神色各异,半晌无言。
  《西洲曲》在江南传唱极广,淮南长公主对此也耳熟能详,可是没想到,这普普通通的曲子,竟能被演绎得如此沉婉动人。
  淮南长公主尚未开口,庭中徐徐传来击掌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青石小道上缓缓走来一位锦袍玉带的郎君,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来到长公主身旁,惬意地一笑:“若知道殿下雅集如此精彩,我该早早就过来候着。”
  听这熟悉的声音,想都不用想便知是苏弘度。成之染面无表情地放下横吹,却见赵蘅芜抬头,目光紧随着那来人。
  淮南长公主笑了笑:“如今也不迟。”说罢,她不动声色地瞪了苏弘度一眼,似是在责备对方大胆。
  她打着雅集的名义相看各家女郎,可没有让外男露脸的打算。苏弘度冒冒失失闯进来,让她的面子往哪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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