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徐崇朝并不看她,也没说什么,手上稍稍一用力,没有挣开,他也就不再动了。
  沉默如同暮色在二人之间流动,一时间天地万物都静了,只留下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
  “怎么去了这么久?让我们好等!”
  是柳元宝的声音。
  林间被踩得噼啪作响,徐崇朝只觉得腕上一空,成之染松手了。
  他竟有些难言的落寞。
  柳元宝和元破寒找过来,成之染这才想起自己披头散发,连忙叫二人止步。她欲将长发束起,可心中慌乱,怎么也扎不好,徐崇朝便上手帮她。
  元破寒抬头瞧见这一幕,心中便不太畅快,回去一路上围着成之染问个不停。
  成之染轻描淡写地说了说被蛇咬的事,只称说不打紧,找来随军的金疮医讨了些伤药。
  那金疮医看出些门道,但见她伤势已无大碍,便并未多言,道:“幸亏收拾得及时,要不然可就麻烦了!伤药须得按时换着点,这地方苦热,大意不得。”
  成之染一口应下,稍稍放了心。只是一朝被蛇咬,便处处担惊受怕。十万山山高林密,鸟兽横行,翻山越岭这些天,她一直提心吊胆的。
  越过十万山,目之所及,仍旧是崎岖纵横的山岭。诸军自从离开晋兴郡,便再也未见敌寇踪迹,十天半个月连活人也看不到,难免都有些倦怠。
  如今已到了交州地界,成之染不敢掉以轻心。军中有从晋兴郡带来的向导,熟悉交广二州往来孔道,此间正是俚僚聚居之地,南北行货不堪其扰。
  官军一并有三四千人,个个披坚执锐,自然不是寻常俚僚轻易能招惹的。不过她也不愿横生枝节,见此地不宜久留,便下令诸军全速南行,尽早赶到州府龙编城。
  沈星桥心下迟疑,道:“张灵佑未必去龙编。”
  成之染道:“我军在交州人生地不熟,若不知会刺史,只怕寸步难行。”
  沈星桥略一沉吟,道:“交州刺史傅钧平,不知是何等人物。”
  “既然来到他域内,总要见一见才是,”徐崇朝亦道,“是敌是友虽不分明,贸然用兵必然将他惹恼了。”
  成之染点了点头,颇有些感慨:“张灵佑这厮,也不知逃到何处去了。”
  仿佛要让她心心念念有回音,才行了几日,派出的斥候便快马来报,前方石碕城有变。
  大军匆匆赶往石碕城,远远便望见漫天霞光中老鸦乱飞,溪边、水畔、丛林间,横七竖八的尸首越来越多,看得出不仅有俚僚,也有叛贼打扮的,甚至还有些陌生的装束。
  众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等走出山林,眼前便豁然开朗。城外开阔的水边尸横遍野,显然经历了一场恶斗。
  尸体散发出浓烈的腐臭,成之染皱着眉头翻看一番,这些人血迹尚新,面容还并未腐败。只是此地素来酷暑,尸体隔夜便内里腐烂,引得老鸦纷纷啄食。
  成之染派人去石碕城下叩门,然而官军虽百般劝说,守军就是不肯让他们进城。
  这结果并不意外。城外刚刚血战一场,忽而有陌生人马前来,若换做是她,也须得慎之又慎。
  成之染暗叹一声,吩咐道:“找找这里边有没有活人。”
  军士搜罗了一个多时辰,还真找到两个侥幸活命的。然而他们也重伤在身,看上去只剩下一口气。
  其中一人是山中俚僚,通译说得口干舌燥,那人依旧是惊惧瑟缩的模样,似乎半点听不懂。
  成之染懒得与他费口舌,高踞马上打了个响鞭,指着另外一人道:“问他。”
  那人倒是穿着敌兵衣甲,可浑身上下到处是血窟窿,连喘气都有一搭没一搭。
  军士给他喂了点清水,拍拍他脸蛋,道:“张灵佑在哪里?”
  那人费劲地摇摇头,呻吟道:“水……水……”
  军士看向成之染。
  成之染点头:“给他,扶他坐起来。”
  经这一番折腾,那人竟有了些精神,眯着眼看清官军的打扮,便止不住掉眼泪。
  军士道:“哭什么!老实交代,便饶你不死。”
  见那人稍稍止住眼泪,成之染问道:“这一仗是什么时候?”
  那人声音极细微:“……昨、昨日。”
  “是谁跟你们对战?”
  那人歇了一口气,道:“是交州人马,我也不知道……”
  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成之染半信半疑,问道:“他们是什么模样?”
  那人张眼望着天,道:“白的,衣裳是白的。”
  成之染心下了然,这正是他们此间所见的陌生尸首。
  她指了指那俚僚,道:“他与交州那伙人是一起的?”
  “不……”那人似乎想说什么,但实在上不来气。
  成之染明白他意思,看来张灵佑竟与俚僚相勾结。
  “张灵佑去哪里了?”她最后问道。
  “不知道……我不知道……”那人拼着一口气,说着说着又哽咽住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他哭声甚是哀切,成之染先前不曾注意,如今仔细一看,这人年纪也不大,似乎与她一般。她不知如何开口,那人便径自哭诉道:“我本寻阳人,竟死在此地……”
  他疼到极处,便一声声痛呼父母,喊得众人心中悲切。
  成之染终有不忍,唤金疮医来为他疗伤。金疮医未到,那人没了声,军士探了探鼻息,道:“人死了。”
  胯|下枣红马嘶鸣一声。成之染移开目光,望着不远处狼藉满目的惨状,心头一点一点往下坠。
  徐崇朝拍马上前,道:“事已至此,不如离开。”
  成之染点了点头,默然良久,下令诸军继续追击。
  大军越过石碕城,方走出数里,沈星桥问道:“郎君定要追上张灵佑么?”
  成之染听他话里有话,便问道:“沈将军这是何意?”
  “郎君亲眼看到了,张灵佑遇到了交州人马。我军不如坐山观虎斗,等他们打完了,再去收拾战场。”
  “交州军府能有多少人马?”成之染看了他一眼,“张灵佑此战虽败,依旧有俚僚助阵,其势力不可小觑。倘若刺史不敌,连交州都失掉了。”
  柳元宝替沈星桥分辩道:“我听季将军说过,傅氏原本是北地灵州人,在交州经营了几代,如今已树大根深。张灵佑初来乍到,哪里能轻易打败他?”
  这话说得有道理,成之染自然明白,可让她袖手旁观,却是万万过意不去的。
  徐崇朝知道她心中介意,道:“兵家大事,总不能寄希望于旁人。当年庾慎终败亡,宣武军便滞留寻阳疏于追讨,引出后来庾载明的祸端。此番绝不能重蹈覆辙。”
  于是成之染定计,务要追击张灵佑。
  元破寒一言不发,琢磨了许久,打马与徐崇朝并辔而行,道:“从前的事情我有所耳闻,可庾氏那番岂能与如今相提并论?郎君岂不知沈将军并非此意?”
  “元郎,”徐崇朝侧首望着他,道,“隔岸观火,虽胜,胜之不武。”
  元破寒闻言笑了笑,半晌不吭声,忽而点点头:“也好,也好!”
  徐崇朝纳闷:“嗯?”
  “没什么,”元破寒摆摆手,道,“我也正想再与妖贼打一场呢。”
  第168章 终局
  日出东方,茂密的丛林上空笼罩着浅金色的雾。硕大平展的芭蕉叶上,晨露大颗大颗地滚动着,晶莹如珍珠,散发出清淡的香气。
  宽阔的溪流边,杂七杂八地停靠着舢板和竹筏,岸上有人叫喊着,林间便陆陆续续出来许多人,匆忙跳到船上去。清晨正是稍稍凉爽的时候,众人脸上却带着困意,神情呆滞,衣甲残破。
  张灵佑坐在一只舢板上,望着身下粼粼碧波,眉间深痕好似刀刻般。兵士都身着甲胄,令船筏吃水很深,行进起来也悠悠荡荡,让人干着急。
  然而他并无其他船筏可用,即使是这些,都还是俚僚留给他的。
  石碕城战后,协战的俚僚见势不妙,找借口撤回了山中,余下向龙编城的路,只能由他自己走。
  天色虽晴好,他只觉得晒得很。
  日头已高了。
  两岸永远是深邃不见底的密林,幽幽散发出冷气。张灵佑忽觉脊背发凉,他心中一动,远处树冠荫蔽的天际飞起一丛鸟雀。
  派出的斥候将小船划得飞快,急急来报:“龙编城南,有敌情!”
  ————
  自石碕城向南,暑热一日更甚一日。成之染渐渐不怎么说话,军中也一味沉闷下来。
  如此酷暑,能省些力气便省些。
  唯有柳元宝仿佛不知焦渴,总是时不时插科打诨。旁人不应他,他便自言自语。
  成之染看着他,总感觉其人已被溽暑折磨得失智了。
  柳元宝讲起三吴的景致,怀念临海郡幽静的山寺琼花。他向来粗枝大叶,以往对这些没什么兴趣,如今却翻来覆去地说,成之染听得耳朵都要起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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