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这一夜暴雨倾盆,平明时分,天宇开霁,诸军整装待发。成之染等人前去向季山松辞别,他已溘然长逝于睡梦之中。
  众人都沉痛不已。成之染眼眶湿热,却忍着没有落下泪来。她命人将季山松尸首送回番禺城,旋即率众军出发,数千人继续南行。
  ————
  广州最南缘是晋兴郡,从晋兴郡城再向南四五百里,便有崇山峻岭横亘于交广二州之间,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
  其名唤作十万山。
  成之染抵达十万山时,时节正热得一塌糊涂。烈日仿佛高悬于头顶,灼热耀眼,简直要将大地烧焦。好在山林之间浓荫遍地,勉强让人避开烧灼的日光。可四下里依旧潮湿闷热,暑气仿佛无孔不入,热得人头昏脑胀,内里如同燃烧着火球一般,汗珠滚滚而下好似泉涌,赤膊尚且受不住,更别说披挂着一身甲胄。
  众人这时候便盼着来一场倾盆大雨,驱散铺天盖地的火气。此间雨水充盈,来时便疾风骤雨,去时便荡然无踪,聊以解燃眉之急而已。而雨后道路泥泞,更不便人马行走。
  只有到日头隐没,蒸腾的热浪才稍稍收敛,众人也得以暂时歇息。山林间溪流遍布,清澈见底,军中在水边扎营,将士们便纷纷下水乘凉,这时候天光依旧流连不去,残留着白昼余晖,众人浑身赤裸着在水中嬉闹,成之染偶然看到了,便不自在地扭过头去。
  她从未刻意掩饰容貌,然而惯常在军中发号施令,眉宇间自会沾染上权势威严,将本就英气的面容塑造得愈加凛然。行伍间虽有其雌雄莫辨的传言,然而也只有石阿牛这些朝夕相处的手下窥见底细。
  他们惊诧归惊诧,却不好多说多问,更不会在这种赤膊相对的场合拉上她。
  成之染如今执掌将印,地位远胜于从前,更无人能强令她做什么。她乐得来去自在,简省了许多麻烦。
  这天日头刚落下,一轮圆月便早早浮上林梢。一群不知名的鸟儿躲在河岸丛林里,黑黝黝一片传出清脆的小曲。
  成之染将军中事宜交代给沈星桥,便钻进丛林深处,找寻一个僻静的溪流,好洗去一身疲敝。
  沈星桥见她与徐崇朝一前一后,身影渐次隐没在浓密林荫间,这才无声收回了目光。
  山中有猛兽出没,军中向来不许将士独行。成之染刻意避开人群,危险也更胜一重,她自己虽不放在心上,沈星桥却坚决要求有人随她去。
  成之染无奈,为了避嫌起见,有时叫上徐崇朝,有时叫上柳元宝,心里才没有那么别扭。
  元破寒原本很是殷勤,见此不由得泄了气,如今恰好柳元宝不在近旁,他便嘀咕道:“义兄也好,表兄也罢,这才是合该避的嫌嘛……”
  沈星桥听到了,提醒道:“元郎,这话可不能乱说。”
  元破寒不以为意,道:“参军家中不就是如此?我记得阿嫂便是参军舅家姊妹?”
  沈星桥没话说了,只好道:“这哪里是一回事?你莫要多想。”
  元破寒也只是说说罢了,他倚在树上,盯着黑洞洞的丛林,不再吭声了。
  ————
  徐崇朝坐在水边巨石下,正对着一方小水洼,水底的石子清晰可见,间或有小鱼穿梭其间。他凝神静气,一颗颗石子数过去,不小心一眨眼,便有些眼花缭乱。
  身后不远处依旧传来水声,成之染还在那边洗浴。徐崇朝伸手点了点水面,溪水已有些凉了,不知她可会感到冷。
  一想到这里,他心里又有些乱。水洼旁覆盖着厚厚的青苔,色泽依旧是鲜亮的,或许才刚长出来不久。然而隔着这水洼,他想摸一摸,却也够不到。
  徐崇朝怔愣半晌,随手掐下一截草叶,插到水面下,挑逗往来的小鱼。当草叶一动不动时,小鱼便若无其事地慢慢靠近,轻轻碰一下,又飞快地游开。他心头空落落的,便用草叶在水中搅动,这下近旁的小鱼都四散逃走了。
  身后的水声不知何时渐渐停止,窸窸窣窣片刻后,头顶传来成之染的声音:“阿蛮,回去罢!”
  徐崇朝应了一声,将草叶丢在水洼里。起身时突有个念头闪过脑海,她已经很久没有唤他“阿兄”了。
  或许是成肃不在的缘故?
  徐崇朝漫无头绪地想着,回头便见成之染走过来,侧首望着他,手里还拎着洗净的旧衣。
  落日余晖里,她的模样稍有些朦胧,散发着淡淡的暖意。军中寻常的窄袖黑衣,穿在她身上格外利落,浅浅勾勒出动人心魄的肩颈线条,蜿蜒向下生长出修长的身躯。半干的黑发披散着,映衬着麦色的皮肤和英挺的五官。
  她在等着他,微扬着下巴,露出脖颈之间优美的弧线。徐崇朝静静看着她,略显昏暗的林间,唯有她这股摄人的神采,仿佛将周围一切照亮。
  成之染见他久久不动作,失笑道:“怎么了?”
  这一笑如春水波澜,险些将他的三魂七魄都勾去。
  “阿蛮,”成之染上前,从岩石上跳下来,催促道,“走呀。”
  “你头发还湿着。”
  徐崇朝说完,手指已不自觉抚上她发梢,忽而又惊觉唐突,正要收手时,却见成之染朝他笑了笑,道:“傍晚这么热,一路走回去就干了。”
  徐崇朝望着她,道:“走罢。”
  第167章 苦热
  发梢从指间滑落,那温凉又滑腻的质感却停在指腹。徐崇朝脑子里乱糟糟的,一路上默不作声,走着走着一抬头,成之染已将他落在后头。
  他正要快步赶上,却听到对方一声低呼,纷繁枝叶间,似乎是她拔刀的身影。
  徐崇朝慌忙上前,险些被横七竖八的树丛绊倒。成之染扶着一棵树,正弯腰捂着小腿。
  “怎么了?”
  成之染嘶了一声,吃痛道:“被蛇咬了。”
  她右腿虚虚地悬着,新换的军袴破了个小洞,渗出暗红色的血渍。
  徐崇朝连忙扶她坐下,成之染虽不喊痛,却道:“这条腿好麻。”
  徐崇朝一惊,为她挽起袴脚一看,紧致的腿肚上赫然有两个牙印,尖尖小小的,伤口周围却有些发黑。
  成之染也看到了,顿时脸色变了变。
  那条蛇有毒!
  岭南行军数月来,军中被毒蛇咬伤的情形并不少见,毒性烈些的,一眨眼工夫人就没了。
  成之染看旁人触目惊心,一向很是注意着,今日也不知怎的,不小心踩了一条蛇,竟躲闪不迭,又被它咬了!
  她急得就要哭出来,直喊道:“扶我回去,快!去找金疮医!”说着挣扎着要起身。
  “不要动!”徐崇朝一把将她按住,“你越动,毒性发散得越快!”
  成之染不敢动弹,急道:“阿蛮,你快回去带人来!”她说完了心里便一阵荒凉,这里距离营地并不近,将士们四散歇息,也未必来得及时。
  一时间,她竟后悔为避人跑了这么远。
  突然脚腕被用力握住,成之染一惊,下意识要抽离,小腿伤口上却一阵温热。
  “阿蛮!”
  徐崇朝跪在地上,正俯身为她吸吮伤口。
  成之染抓住他肩膀:“别这样,有毒!”
  她推他、喊他,徐崇朝只无动于衷,一口一口吞吐着血污。他眉头微微皱起,似乎毒液的味道甚是苦涩。
  疼痛仿佛一时消散了,伤口处充斥着温热的濡湿,他宽厚的唇瓣紧紧贴着,又骤然分开,牙齿小心地避开伤口,生怕再触到她的痛处。
  成之染不再抗拒。她静静地倚着树干,腿上传来酥酥麻麻的战栗,是对方急促的呼吸拂过,像带着暑气的风,向四肢百骸渐渐蔓延。溽暑未散,她心中也仿佛燃烧着烈火,心跳都快蹦出来了。
  不知何时,徐崇朝停止了动作,微微喘着气。成之染回过神来,只觉得身子一空,被他打横抱起。
  她心中讶异,却没有作声,抬眸盯着对方近在咫尺的面容,心口还砰砰直跳。
  靠得这样近,不知他是否能听到。
  徐崇朝并不看她,闷声将她抱到溪流边,撩起水来为她清洗伤口。
  “我来罢,”成之染自己上手,对他道,“你都吐干净了没有?”
  徐崇朝点了点头,便稍稍走开两步,掬水漱了口。
  成之染也收拾利落,从旧衣上扯了布条将伤口扎好。她起身走动一番,除了伤口还抽痛,其他地方并无不适。
  徐崇朝道:“我背你回去。”
  成之染笑了笑:“刀尖火海都闯过来了,这点小伤算什么。”
  她说话时脸上直发烫,好在暮色降临,或许对方也看不清晰。
  徐崇朝沉默了一瞬,不再勉强,道:“方才是我走得太慢了。这回你跟紧了我。”
  成之染不语。两人前后错着脚,慢慢朝营地走去。
  半路经过一道坎,徐崇朝伸手来扶她,成之染抓住他的手腕,越过那道坎也没有松开。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