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丹阳生性豪爽,喜怒哀乐都不假于色,见她脸含不快,还有意无意的睨向明月婢,像是憋了一肚子火,元祯心下有了几分猜测,但隐下不说,只教她进屋取暖。
  果然,刚踏进门槛没多久,丹阳的嗓门就快把房梁上的灰震下来了:“阿姊,父王他被灌了迷魂汤!”
  元祯的额角跳了跳,又开始隐隐作痛,她双手放在火盆上方,冻僵的手方回暖,等到牙齿不打颤时,才悠悠的问:“哦?是谁给他灌的迷魂汤?”
  丹阳一怔,旋即怒容满面,一拳捶向桌子:
  “谁知道!左仆射带了五万并州铁骑来投奔广陵,这本是天大的好事,哪晓得父王设宴招待过她们后,竟说要将我许配给左仆射的小女儿萧九娘。”
  于是天大的好事也变成了天大的惊吓,丹阳对乾元不感兴趣,平生只爱娇美多姿的坤泽,听到此事后,她一铁杆枪就将崇教殿的水磨砖戳碎了两块,连带着貌美如花的阿嫂都看不顺眼了。
  “父王向来对你有求必应,你多去求他两天,说不定,他就会改变主意呢。”
  “没有用,阿姊,父王的心意已决,他都有十天不愿见我了。”
  说到后面,丹阳情绪由恨转为低落,与元祯不同,她是元叡亲自放在身边带大的,父女两人感情深厚,她一时接受不了温情的父王突然变了副面孔。
  她飞快用手背揩了下泪,闷声道:“所以我想……来求求阿嫂,若是萧氏能拒婚,父王他也不会强人所难。”
  元祯扭头瞥了眼明月婢,见她在门口督促仆役搬动箱笼,玉钗上还粘了几朵雪花,似是没有听见丹阳的请求。
  没听见也好,元祯叹了口气,父王眼下最忌惮的就是萧氏的并州铁骑,向她们许出丹阳就是为了拉拢,倘若左仆射拒绝联姻,岂不引起父王的猜忌?
  丹阳毕竟年少,参不透里面的关窍,八娘拒绝她,只会加深姑嫂二人的误会,就让自己来做这个恶人吧。
  提到丹阳的婚事,元祯又想起一桩陈年旧事,她一挑眉,疑惑道:“父王从前不是已经与阿舅约好,要将你许配给表姊吗?”
  “父王说,那只是酒后戏言,并不做数。为了补偿郑氏,他打算把寻阳许给表姊。”
  寻阳郡主元纨是元焘的亲母妹,将郑氏与丹阳解锁,转而绑在元焘这条船上,不用元祯细想,就知道这背后是谁的主意。
  原来如此,她冷冷一笑:“王后真是打得好算盘,她若多生几个,恐怕四海五洲都要联姻遍,就是萧九娘都不会舍得给你。”
  “阿姊,你是说——王后在搞鬼?”
  丹阳不是不懂世事的小娘子,意识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她把牙齿咬的咯咯作响:
  “我还以为父王想称帝想复国想疯了,所以才乱点鸳鸯谱,没想到原来是有人在背后挑唆!”
  元祯摇摇头,她心里一清二楚,王后虽恶毒,但顶多算帮凶,罪魁祸首还是她们的亲生父亲:
  “丹阳,若没有父王默许,就算王后说破了天,也无济于事。当初我成婚前夕,父王不想允婚,也是不肯见我。现在你不论去求谁,他都不会改变主意。”
  “那我真的要嫁给萧九娘吗?我不愿意!”
  丹阳执拗的性子与元叡如出一辙,她凤目凛凛,反手扬起搭在椅背上的斗篷,披在肩上,边系带边向外走:
  “阿姊有难处,我不会强求,只是在嫁人的事上,我也不会退步!”
  “等一等,丹阳,陀罗尼,陀罗尼!”
  丹阳性子急,步伐也如风一般,元祯唤不住人,当众之下,都急得叫出了她的小名。
  萧夷光正站在门口,回头一瞥,见丹阳头昂得很高,脸色却惨白,于是主动将人拦住,手握上她的腕子,柔声劝道:
  “丹阳王妹,此事并非一朝一夕就能转圜的,不如先听听殿下怎么说。”
  淡淡的海棠花香环绕鼻端,握在腕子上的手柔得像十几年的花雕,丹阳一晃神,衣襟还没被雪花打上,就鬼使神差的被萧夷光带回了正堂。
  等重新坐到元祯面前,那只温软的手才放开她,转而执起一只青瓷壶倒茶,刮沫、搓茶、摇香,姿态如行云流水,优雅得像一幅画。
  阿嫂不愧是长安第一美人,丹阳心中喟叹,不仅容貌不俗,连气质上都挑不出瑕疵。
  元祯欣赏着明月婢的手法,见这第一盏茶端到自己面前,顿时喜上眉梢,接过她的茶,又对丹阳开玩笑道:
  “你瞧,这就是成亲的好处,连喝茶都有人送到你手上。丹阳,你见都没见过萧九娘,万一她也跟你阿嫂一样美貌细致呢,不如再考虑考虑?”
  丹阳撇开脸,不去看她俩的蜜里调油,凉飕飕道:“就算不成亲,我的婢子也会把茶端到我嘴边,用不着她。”
  不仅婢子,还有慧悟、阿娥、善妙、净秀……多的是小娘子,争着想要伺候她,萧九娘又算什么东西。
  “哈哈哈哈。”
  元祯干笑几声,见丹阳情绪渐渐稳定,她方开始说正事:“眼下局势不稳,你若执意不想成亲,只能先拖着,再徐徐图之。”
  丹阳坐近了些:“如何拖着?”
  “这几日你不要闲着,朝中大臣挨家挨户都拜访到,等到父王忍无可忍之时,再趁势提出,要以公主之尊出嫁,父王怕你再生风波,肯定会答应你。”
  元祯得意的端起茶盏,头疼感觉都轻了不少,抿了口茶:“到时候,昏礼起码要安排在登基大典之后了。”
  “能拖也好,能拖就好。”
  寻思了寻思,恐怕眼下只能这样,丹阳顺从的应下阿姊的话,又不满道:“我不明白,明明阿姊已经娶了阿嫂,父王为什么还要我去跟萧氏联姻。”
  此言一出,桌上其余二人都沉默下来,丹阳发觉到不对劲,她望了望两人:“阿姊,阿嫂,是我说错话了吗?”
  元祯使了个眼色,教上官校尉等人候在门外,才沉声道:“你没有说错,父王是想废太女,他怕萧氏不满,所以才想着再送个女儿来安抚他们。”
  丹阳惊骇,直接把手中的茶杯捏碎,目光移向萧夷光,见她垂眸饮茶,淡定自然,便不信道:“怎么可能!”
  父王答应过母后,今生今世,都不会废掉阿姊……
  “如何不可能?父王专门派高氏的郎君去训斥我,将我幽禁在院子里,若是没有左仆射。”元祯扯出一个苦笑,击碎了丹阳最后一点幻想:“恐怕你我只能黄泉下相见了。”
  “我不信——不,怪不得,父王叫恒奴监国,却让你去了京口郡。”
  丹阳初时并不信父王会如此狠心,可她更不相信阿姊会骗她,联想这段时日父王的所作所为,她感到一头猛兽在体内疯狂撕扯。
  她蓦地站起来,劈手就将桌案一角击碎,杯盏落在地上跌了个粉碎,继而丹阳扶着案子大口喘气,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消解内心的痛苦。
  元祯不忍:“我原不打算与你说,不成想,父王已经将手伸到了你的婚姻大事上。”
  泪淌过鼻翼,丹阳一抹脸:“阿姊,是你亲自去长安,把父王与我救出来,他怎么能这样对你!”
  “往事已成定局,丹阳王妹,最重要的是现在。”
  萧夷光递上自己的一方手帕,又重新为她斟了盏茶,安抚道:“你阿姊回到建邺,势必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我们可不能顾影自怜,教他们得逞呀。”
  “阿嫂,你是想……”
  攥紧帕子,丹阳咬着牙看向萧夷光,只见她轻轻一笑:“既然他们送了你一份亲事,那我们就去搅了他们的亲事。”
  ————
  次日元祯回宫,元叡罢朝一日,大开接风筵席,还特意请了萧韶、萧琼、萧恪等母女三人,以便让她们与太女妃一叙旧情。
  由于筵席上有不少外臣在,加上萧夷光已经出阁,母女几人见面,虽感情激切,却也要竭力克制。
  不过半年不见,阿母的发髻上竟多了几茎白发,萧夷光发现后,心被狠狠的揪了下。
  亲人久别重逢,心肠正是最柔软的时候,隐在众人后的高虢瞅准时机,疾步离开坐席,将帽子脱下来,跪到殿中向元祯请罪:
  “高七郎胡作非为,此事传到建邺,臣也是极为痛心。臣管教子侄不周,还请殿下赐罪。”
  他这突兀的横出一招,将殿中的温情全都打断了,元祯脸色微沉,放下银箸,刚要说些什么,只听元叡骂道:
  “你这个老东西,孤不是教你在家中反省禁足么,是谁将你放进来的?”
  反省?禁足?
  元祯差点笑出声,她又不是傻子,怎么会看不出高虢是来帮广陵王顶罪的。
  高虢用袖子掩面,堂堂八尺乾元,竟呜呜咽咽,胡子一颤一颤,像被网到岸上的鲫鱼须:“大王因为殿下受的罪,一连数夜都睡不着觉,臣羞愧难当,所以才寻法子当面向殿下请罪啊。”
  “你啊你,孤教你在家,也是生着好好教训高氏子弟的心思,倘若他们皮肉痒了,再冒犯太女,不,再出外生事,高七郎就是他们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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