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画酒无法解释。
  她心里很清楚,那个残暴又恶劣的他,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该高兴才对的。
  可是心底仍有痛苦要挣扎,仍有最深层的恐惧,想要表达。
  她是这个世界的怪类,再也不会有人,理解她的害怕。
  画酒怕,这个世界只是虚假的糖衣,是她死前的幻想。
  她怯懦,她软弱。
  可宁愿要真实之死,不要虚幻之生。
  画酒笑着对少年说:“他是真实,而你是虚幻。”
  她的语气那样温柔。
  宴北辰根本没听懂。
  但他知道,被拿去和任何人比较,都是对自己人格的侮辱。
  于是短促轻笑一声,反驳道:“那你又怎么知道,不可以是他为虚幻,而我才是真实呢?”
  画酒被他的说辞震惊。
  对啊,谁真谁假,重要吗?
  也许,人终究会被年少不可得之物,囚困终生。
  画酒也一样。
  过去的记忆困住了她。
  她付出真心,却没有得到宴北辰同样的真心,这种惨烈的对比,使她不甘,使她痛苦。
  画酒曾经拼命欺骗自己,她不需要别人的爱。
  后来才发现,她只是用谎言盖住自己的目光,蜷缩在角落,不去看世间美好,这样就不会觉得孤独。
  她冷漠又敏感。
  内心深处,却一直期待有人,来掀开这层虚假的谎言,笑着告诉她:“别害怕,这世界有人真诚地爱着你。”
  画酒期待纯粹的爱,无关她是怎样的人。
  爱是世上最不可靠的东西,瞬息万变。
  所以她要一次次确定,那些人到底是不是真的爱她。
  今日,她好像终于等到这个人,会坚定地、不停重复他喜欢她。
  可这个人,绝不可以是宴北辰!
  不是因为她讨厌他,而是因为……她绝望地爱着他。
  接受现在的他的爱,就要否认过去的他。
  而否认过去的宴北辰,就是在否认画酒自己。
  画酒做不到!
  她拼命说服自己,指着面前的少年崩溃道:“我太了解你了,每个人都只是你的棋子,你的每一步都是算计!告诉我,你这次又想要什么,我直接给你行不行?别再演下去了!”
  别再表演他的爱了。
  请告诉她,这一切都是他的伪装。
  “我想要你。”
  宴北辰的眼神格外平静,像一潭死水。
  画酒彻底安静。
  面对赤诚的少年,她内心的城防,正一寸寸坍塌。
  此时,山洞外的天,一寸寸亮起。
  少年抬起手,盖在她看不见的左眼前:“别怕,你身体里有我的往生骨,我可以把眼睛给你,不会痛的。”
  他以为画酒的颤抖,是在害怕痛。
  可画酒害怕的,是他毫无由来的爱。
  宴北辰想起,幻思宫多年前的一个秋日,画酒靠在护栏上,颓靡地说:“入秋了,再也不会有花,所有的生命都要枯萎了。”
  原来很早之前,他的目光就已经追随她,再也离不开。
  山洞内,画酒左眼被盖住,右眼的世界,只剩少年血淋淋的手。
  她木然望着他,给不出任何反应。
  宴北辰挖出了自己的眼睛,痛到痉挛,没力气再和她争辩,爱与不爱的问题。
  他的思绪开始恍惚,对着记忆中颓靡的姑娘,艰难开口:“小帝姬,不要伤心。我学会了苍生术,可以让百花,再次为你盛开。”
  刹那间,整个山洞,都被繁花堆满,散发馥郁芬香,盖住一切肮脏血腥。
  连偷吃完鱼的赤蛇,都忍不住探头,惊大眼睛,看着遍地的花,高兴地摇尾巴。
  苍生术,心中有爱,掌中才能成花。
  整个山洞的繁花,都是少年无声的证明。
  *
  把眼睛换给她后,宴北辰虚弱到极致,再也支撑不住。
  画酒惶然起身。
  察觉她要舍他而去,倒下前,宴北辰伸出手,狼狈想要拉住她,却被带得单膝跪倒。
  画酒身后,少年的手满是血迹,他不甘心问她:“小帝姬,怎么如此狠心?”
  为什么还要丢下他?
  少年脸色苍白,唯有眼尾是红的。
  画酒紧攥住拳,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她无声劝服自己。
  宴北辰,是你教得我如此狠心。
  如果不对别人狠心,受伤的就会是自己。
  少年放弃了问题的答案,叹息道:“小帝姬,就当可怜我。最后一个问题,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在喜欢着谁?”
  他的语气虔诚又苦涩,“你的眼睛,从来没有看向过我。”
  她看向他的每一次,都像再看另一个人。
  或许是虚弱使人敏感,少年仅剩的完好右眼,瞬间溢满悲伤。
  画酒没有回答,只想硬下心肠离开。
  宴北辰固执在她身后重复:“你在喜欢着谁?”
  画酒停在山洞口,脑中冒出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曾经宴北辰问她:“是你下的毒?”
  再严重的事,他都只问一遍。
  因为宴北辰从不喜欢,把同样的问题,重复问两遍。
  画酒垂下眼帘,离开山洞。
  山洞外面,早就没有妖兽蹲守。
  妖兽见无利可图,逃窜到各处,被入林弟子斩杀。
  山洞内,所有的鲜花成片枯萎,变得焦黑,如同死去的血液。
  宴北辰垂下手,阖上眼帘。
  那些他使用苍生术留下的残渣,变成最后一枚丧钉,打进他的右耳。
  第87章
  山洞外, 画酒并没有离开。
  她隐匿气息,抱膝蹲在不起眼的角落,守到黄昏, 直到宴北辰安全离开,才默默站起身。
  宴北辰步伐有些不稳,根本没心思,注意周围的不同寻常。
  画酒左眼的世界很清亮, 视线落在他离去的方向,直到再也看不见, 才收回目光,抬手盖住左眼,转过身往前走。
  只走了两步,画酒就重新停下。
  掌下温热的眼睛,仿佛还残留原主人的气息,画酒内心有一瞬震颤。
  原来再冰冷的人, 眼睛也是温暖的。
  画酒忽然转头,再度看向少年消失的方向, 直到视线逐渐模糊。
  除了茂密林木, 那里什么也没有。
  画酒在心里无声道歉。
  对不起。
  可她无法再面对他的好意。
  她做不到,憎恨过去的他的同时,还能毫无心理负担, 去喜欢现在的他。
  这太割裂了。
  画酒想把两者统一,要么纯粹的爱,要么纯粹的恨。
  可她发现, 根本做不到。
  因为爱与恨, 都真实存在过,都是她无法舍弃的。
  幽静的环境里, 偶尔有几声鸟啼。
  等到心情重新平复,画酒握紧拳,毅然朝着反方向行去,再不回头。
  时间在静默中飞逝,两日后,长幽林的清剿,终于收尾。
  大体型妖兽基本都解决完,还剩下的,都是未开灵智的小妖兽,不足为惧。
  弟子们的任务完成,如释重负。
  星君们不敢松懈,总觉得事情不如表面般简单,还在奔走排查,妖兽异动的原因。
  休息够了,弟子们自发举办庆功宴。
  “画酒,我们要去云顶穹宫,一起吗?”
  同行弟子热情邀请,画酒抬起笑脸看他,眼底是不易察觉的疏离感。
  她似乎经过认真考虑,斟酌后才拒绝:“我不去了,你们玩得开心。”
  要是仔细观察,会发现画酒眼底没有半分笑意。
  画酒看上去性子软,和她相处久了,就会知道,她决定好的事,谁也劝不动。
  同行弟子也不纠结,反正画酒也不只对他一个人这样,没什么值得失落难过。
  他兴致高昂,忙着招呼其余弟子离开。
  这样一来,大家都跑去云顶穹宫,小院中只剩画酒。
  四周静悄悄的,天还未完全黑透,垂下一带金黄的光,连接云与水。
  枝影横斜的庭院里,少女低着头,借着最后一缕天光,翻开尘封的旧书卷。
  她右手握住书卷,左手半成拳,托住右肘,站立风间,像春日抽发的秀致枝条。
  凉风拂过,扬起少女垂落的碎发,让她更显清冷,仿佛站在世界之外,与周围格格不入。
  画酒并不在意外物,陷进书中一般,格外认真,揣摩书卷上的每一个字眼。
  但仔细看会发现,这一页,她始终没有翻动过。
  她一直在走神。
  风停下的时候,空气变得粘稠凝滞,像被无形大手扼住,连流通都变得困难。
  好一会画酒才反应过来,蹙眉抬眼,看向院门处。
  碎金从云上坠下来,纷纷扬扬,如花雨落。
  看见宴北辰时,画酒下意识将书卷捏得发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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