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他的话断断续续,像被割破了喉咙的老兽,嘶哑喘着粗气,“小时候你调皮,我也忙着打仗,没时间管你,让你母亲把你惯坏了。”
  “等到我闲一些时,又开始逼着你学不喜欢的东西,惹你厌烦……再后来,你就长大了。”
  那只粗糙的手拂去韩明承鬓边干枯碎发,露出下方惊悚僵硬的尸容,已经半腐烂,丑陋骇人。
  韩建却完全没被吓到。
  只是不解极了,喃喃自语,“怎么就长得这么快呢,我都没见过几次你小时候的样子。你母亲说,你小时候极可爱,跟雪娃娃似的……唉,扯远了。”
  “你长大了,不愿意亲近我这个做爹的,这也是该的。我想,时间有的是,等你成家立业,总有一天能明白爹的苦心。现在好了,爹总算有时间陪陪你了。”
  “有缘做一场父子,我俩却从没有好好坐下来,认真聊一聊,想想也很是说不过去。”
  这次他停顿很久,仿佛陷入某种诡异的入定,连灵魂也跟着飘走。
  好半晌,他才捞回灵魂,继续说道:“你母亲那里,爹还不知道该如何说呢。你知道的,你母亲身体向来不好,你怎么就舍她而去了?”
  韩建哀恸至极,提起韩夫人,他老泪纵横,攥住尸体早已冷僵的手,将额头埋了下去。
  那曾经硬扛敌人大刀长枪,也能威风凛凛的肩头,一夕之间垮塌。
  痛哭像是洪水,开闸就止不住。
  奔涌而来的情绪淹没韩建,他终于想起韩明承小时候的样子。
  “你十岁学箭,那么小一点,抱着和你差不多高的弓弩,连靶都射不中,我还骂了你。十五驯马,你第一次没拉稳僵绳,从马上摔下来,我虽然很凶,但其实,我很后悔逼你去挑那匹烈马。你讨厌公文信件,我却逼着你学,逼你出人头地。”
  以前的每一个时刻,他都只记得他的愚笨顽皮。
  好像被奇怪的黑布蒙住了眼睛,永远看不见稚子幼童赤忱的爱。
  那时候,小小的韩明承粉雕玉琢,每次见到他抱着头盔从战场回来,眼睛都亮晶晶的,不会嫌弃他身上的血腥尘埃,恨不得扑到他怀里来。
  韩建却嫌弃至极。
  他见不得男孩子这副做派,总是严厉训斥。
  久而久之,韩明承就不喜欢亲近他了。
  现在韩明承死了,韩建忽然福至心灵,想起对他的亏欠。
  “你总抱怨爹不喜欢你,对你严厉。可爹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不指望你还能指望谁?”
  “爹总想着让你出人头地,却从没问过你的想法。”
  “现在爹很愿意听听你的想法,你怎么不说话了呢?”
  苍老的呜咽声在阴沉空旷的大殿回旋,如同鬼哭,闻之垂泪。
  韩建想不明白,那两个姓顾的,为什么下手这么黑?
  不过他什么也不需要想了。
  唯一要做的,就是替韩明承报仇。
  不然他没脸下去见他儿子。
  要知道,兔子急了都会咬人。
  何况他韩建,昔日本就是战场上的猛虎。为了家人,才选择蛰伏。
  可现在,完全没有值得他顾忌的!
  韩建眼中冒出血丝。
  这一刻,他只知道,韩明承离开前还是好好的。
  除了少只手,完全就是个活蹦乱跳的正常人。
  去找顾照寒出气后,回来就躺下,变成一具要入土的尸体。
  致命伤口处,还留着顾州王火烙印的痕迹。
  顾照寒,顾夜。
  是他们狼狈为奸,害死了他唯一的儿子!
  一个都别想跑。
  就算没有杀子之仇,两州纠缠这么些年,也早该有个了断。
  顾州想让韩州死,正好,韩州也想咬死顾州!
  即便两州相拼,让其他州渔翁得利,隔着杀子之仇,韩建也不可能再眼睁睁,看着顾州潇洒活下去!
  要死,也得扒掉顾州一层皮,才能甘心。
  悲伤过一场,该是血恨之时。
  韩建抹了一把脸,站起身来,“儿子,等着,爹先去把那小子砍了祭你。”
  “将符何在!”
  中气十足的声音传出大殿,幽冥般的死士捧着虎符出现。
  韩建接过虎符,整集军士。
  预备三日之内,直取顾州。
  *
  韩州大军潜伏,极其低调,并未暴露任何意图。
  顾州方面,无人猜到韩州疯狂的举动,忙着夜夜笙歌,快活度日。
  灯会第二日,费娘子乘车进入王庭,找到画酒,感激她出手相救。
  画酒脸色有些苍白,仍旧维持微笑。
  “只是举手之劳,费娘子不必介意记挂。”
  费娘子笑起来,温柔得如同圆月。
  她拉着画酒的手,说起另一件趣事:“我年少时,极爱热闹,曾去过人间,在那里遇上过仙人。”
  “仙人?”
  “对,神族人。”
  说这话时,费娘子语气平和,目光温静。
  与寻常魔族不一样,话语举止间,全然不见对神族的轻蔑仇视。
  画酒忍不住紧张,又无妄期许,低声道:“真好。”
  真好,她竟然不讨厌神族人。
  “我与夫人一见如故。”
  两人相携走过王庭花园。
  费娘子忽然停下脚步,托起画酒的掌,交给她一个小檀盒。
  “那两位仙人心善,曾赠给我神花的种子,说是可以许愿。我现在心满意足,别无所求,不如送给夫人。”
  “神花?”
  画酒打开檀木盒,卵石般的神花种子流光溢彩,安静躺在白色雪绸上方。
  竟然是芙染花的种子。
  画酒微微愣神。
  她曾经种过这花。
  那时候,她还是小神族,蹲在夜月下,小心翼翼用神力养护住含苞的花,轻声诉说着愿望。
  “希望母亲多喜欢我一些,希望哥哥不要再讨厌我。”
  软而清脆的少女音色满怀希冀,回荡在耳边。
  她如此想得到他们的爱。
  每天都在期待它开花,期待神的祝福降临应验。
  可惜……那朵花最后死掉了。
  她再也不会见到它开花时的样子。
  画酒关上盒子。
  费娘子耐心解释:“听仙人说,只要用心种开这朵花,许下的愿望都会得到神明赐福,一定成真。”
  芙染花是神界的花,最特别之处,是它无法用任何方法催开,需要百年的精心照料,才会开放。
  比神的眼泪还珍贵。
  神界又叫它希望之花。
  可很少有幸运者见过它开放。
  画酒却很能理解。
  有时候,就是因为希望渺茫,才要把全部妄想寄托在一朵花上。
  她兀自笑笑。
  现在的她,实在没有精力,再花费百年去养一朵随时可能凋零的花。
  但还是感谢费娘子的好意,将花收下。
  费娘子唇角的笑有些无奈。
  其实她很早就看出来,王弟并不像传闻那样喜欢画酒。
  或许连画酒自己都没发现,她偶尔无意识的目光尽头,总是能寻到王弟的身影。
  这神花,如果能帮助她得到想要的,那再好不过。
  费娘子道:“夫人是很好的人,值得所有人的爱。”
  “所有人的爱?”
  画酒抬眸,忽然想起另一个人。
  在她记忆里,那个人才更像费娘子所说的,能轻而易举得到所有人的爱——但绝不会包括画酒的。
  第18章
  往事已矣,没什么值得提的。
  画酒不愿在人前撕开伤疤袒露脆弱,收获安慰或者嘲笑。
  她知道,费娘子不会是后者。
  但无论前者后者,她两者都不想要。
  画酒很清楚,很多时候,她总是留给别人软弱可欺、没有主见的印象。
  软弱可欺,是因为没有反驳之力。
  没有主见,是因为她确实不知道到底想要什么。
  不知道想要什么。
  但十分清楚不想要什么。
  *
  顾州人沉浸在盛世繁华温柔乡中,躺废几日,终于发现异常,支起身子警觉。
  此时,危险已经直线逼近。
  韩州大军已经越境数十里。
  探子来报时,顾夜确认了三遍才肯相信。
  “韩建这老贼疯了吧?”
  他极度震惊。
  不怪他惊讶,韩州无缘无故单方面开战,放在任何人眼里,都是不可理喻的行为。
  横看竖看,都无异于疯狗。
  而顾州比较倒霉,被疯狗咬上。
  韩明承之死秘不发丧,顾州被韩州整懵了。
  草包如顾夜,也知道韩建此举,是在自取灭亡,愚蠢至极。
  他握拳,那老贼一定是觊觎顾州太久,活生生憋疯了!
  疯子做事当然可以不计后果。
  但顾夜自认是个正常人,被疯子大军压境,简直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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