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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沈佑念完后,折起信纸:“我跟她说,应该往北去,香料大多是南边出产,北边物以稀为贵,更能卖上价去。”
  春昙点点头,将喝空的药碗还给沈佑。
  见他兴致恹恹,沈佑便也识趣地退了出去。
  手伸出窗外。
  光已彻底没有热度,他便解下遮眼,靠坐在不过巴掌宽的轩窗上。
  不多时,便有长剑破空的微弱光亮,旋即,模糊的碧色进入视线,脚步渐进,停在屋前白藤树下,那人趺坐,不发一语,闭目入了定。
  春昙离他不过一丈远,很快便感受到一股灵力的波动。
  眼前朦胧,过目如画,垂藤中,影影绰绰的碧色从暖转冷,夕阳沉没,月色如霜,风动的时候,花瓣像雪一般拂过那人的轮廓。
  可没过几日,他便坐不住了。
  那日他才颤颤巍巍爬上窗,手脚忽而不听使唤,他就那么一头栽了出去。
  白苏伸手一捞,却只抓住松脱的遮眼纱。
  “春昙!”她惊呼。
  咚的一声,屋子里,药盅重重落地。
  春昙倒比它好命,被呼啸而至的人接住,打横抱着送了回去。
  白苏立即从小药炉搬来了玉尘真人,老神仙比洛予念还沉默,扎了几针,一声不吭摸了脉便扬长而去。
  “小师叔,没事的。”白苏主动开口,“师祖不说话,便是事情还在掌握,不然他定会有所交代的,你安心修炼便是。”
  第二日,沈佑便抬了张新制的竹榻来,安置在窗边,铺垫好了恰与窗格平齐,春昙无需起身,靠在榻上也能将外头的景色收入眼中。
  他手脚时而绵软无力,竟连药都端不稳,只能乖乖依靠在床头,让姑娘一勺一勺送到嘴里。
  今日似乎又换了方子,多了一味酸,才咽下去又往外涌,他忍不住侧过脸干呕,白苏从容地替他拿帕子清理干净,接着喂:“你真的不见见她吗?泊雾峰修的差不离了,傅真人明日便要带春琼师妹下山去了。”
  春昙轻轻摇头。
  他不想以这幅不堪入目的模样面对妹妹,虽说,以那丫头的性子,大概率已经偷看过了……
  “那,有没有什么话,要我转达?”
  他依旧摇头。
  白苏向来点到即止,她喂完汤药,又替他施了针,走前,还不忘在他背后多垫了几只软枕。
  可春昙却没撑住,人没等来便睡着了。
  疼痛渐渐不再那样剧烈,随之而来的,是五感的迟钝,身体四肢总有一种不属于他的麻木感,且意识大多数时候是涣散的,因此一日里醒着的时间也越来越少,连做梦的内容都愈发空虚缥缈,以至于每次醒来,都要许久才能分辨,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恍惚中,他周身晃了晃,睁开眼看到夜空,便觉是梦。
  万千星辉悬垂,他伸手想要触碰,却蓦地感觉到身体比往日来轻盈不少,思绪亦是,这才后知后觉,身旁有人端坐。
  他微微一歪头,枕边压着一只白皙的手,正轻拨袖边层叠的木流珠……他一愣,凑得更近些,果然感知到雷击木中那一丝属于父亲的灵力。
  他顿时皱起了眉头,视在线移,不是梦,是洛云程。
  与那日云端玉立的九天神仙不同,她淡漠不似真人的眉眼,这会儿竟叫他看出一丝疲惫,如墨青丝间,明晃晃露出一缕刺目的雪白,让她莫名多了丝人情味——上次见她,还没有的。
  可,一夜白头又怎样?如今再摆出这一副珍惜的摸样给谁看?
  春昙闭上眼,别开了头。
  然而清沄真人却全然不在乎他的不敬,仙人做久了,大概早忘了人世间的繁文缛节,她一开口便是冰冷的味道:“阿念的明湜心经,即将功成。”
  春昙一惊,不得不重新睁开眼睛。
  “他随后就到,届时,这里只会留下你们两个人,是生是死,便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说罢,洛云程飘飘然起身,足下一点,浮上半空。
  玉虚境修士,已无需御剑,自能淩虚飞行。
  视线蓦地开始摇晃,周身徐徐亮起冰蓝色的光芒,春昙一愣,勉力翻过身,这才发觉自己正趴在一座湖泊上,四面环绕着山的影子,载他随波荡漾的并不是船,而是一块正圆浮台,台面呈淡紫色,触手光滑细腻,温润如玉,通透几乎见底。
  他透过浮台,看到底部那一圈如尾鳍一般轻轻摆动的“浆”,正推动着他前行。
  浮台悠悠在湖中心停住,清沄真人拈指一弹,一道决入水,湖面随之动荡起伏,“尾鳍”们缓缓上翻,在一片哗啦哗啦的水响中,纷纷露出水面,又次第向内围拢,层层叠叠包裹在浮台周围。
  月色下,青蓝晕染的“鳍”化为片片花瓣,浮台变成花蕊,水迹滑落,剔透欲滴,正是一朵清水芙蓉。
  芙蓉花一明一灭,仿若呼吸,周遭山川湖泊的灵气,自然而然向此聚拢着,春昙置身其中,愈发感觉头晕眼花,呼吸都开始不畅,胸口翻江倒海。
  他伏在花蕊处,几近昏厥时,忽听缥缈之声入耳:“张嘴。”
  春昙一愣,扭身仰望半空,清沄真人已无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段月白光亮,那是银竹的颜色。
  这还是他坦白那日后,洛予念开口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他迷迷瞪瞪看着他,默默开启牙关,仙君手腕一翻,一粒丹丸准确地从半空送入他口中,一股轻柔的力道紧随其后,有如一双无形的手将他扶起,他顺势盘膝坐稳。
  “观眉心,守丹田。”洛予念道。
  他依令而行,虽周身依旧绵软无力,但眩晕却渐渐消失,五感短暂地回归,内息宁静,气窍经脉畅通,灵台一片澄明。
  不知方才吞下的是什么,重新睁开眼,视线竟逐渐清晰起来,他终于又能看清眼前的景象,原来眼前这些花瓣都是有纹路的,丝丝灵力绘成的线像条条细流往浮台汇聚。
  他仰颈,重新四目相对,恍若隔世。
  昏沉恍惚睡睡醒醒的日子里,他早已不辨时辰,此刻,洛予念背后是一片皎白的上弦月,
  那今日距离悬息之死,恰好一个月。
  洛予念双手捏诀,飞落中,灵风剥下他的道袍,那片天水碧色便与银竹一道飞离,长剑斜插入土,道袍挂在剑柄上,引来流萤飞舞。
  他身上与春昙一般,只剩一层微微透肤的纱衣,清风入袖,衣袂鼓动,如云如雾。
  他落定时,芙蓉花只轻微一动,缓慢地转了个角度,二人相隔三尺,对面而坐。
  洛予念面貌未变,气韵却稍显不同,整个人好似更轻盈,也更温纯,眉目平静,清气四溢。
  这便是《明湜心经》小有所成的境界吗……春昙在那人透亮的眼中看到自己,与之正相反,皮囊虚弱而苍白,精神涣散而疲惫,云泥之别,他们根本不该坐在一起。
  所以当对方靠过来的时候,他下意识想躲。
  当初他满心赴死,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还要继续面对洛予念,面对这如山的歉疚。
  如今,对方不计前嫌,要牺牲修为救他,他却不知该如何自处。
  一声长长的叹息拂过他的面, 洛予念满脸无奈:“静心,不要胡思乱想。”
  听上去,并无怨气……虽然也没什么其他波澜就是了。
  春昙心里无端一空,又觉这失落来得毫无立场,故而欲盖弥彰地挤出一丝笑意:“这是哪里?”
  “灵津岛。”洛予念伸出手指,轻轻一触这芙蓉台,“据说,千年前,沧澜真人正是在这朵芙蓉花中得道飞升。后来,这灵物便成了历代掌门的传承之物。”说完,他淡然一笑,“除了你我,在此中修炼的,皆为沧沄掌门人。”
  春昙呆了呆,倒不屑什么掌门掌窗,他只是,很久很久没看到洛予念的笑容了。
  想到他多年辛苦换来的修为即将付诸东流,春昙只恨不得哭一场,也不知他是如何笑出来的。
  “但,你不必寄希望于外物。师尊将这芙蓉台让给我们,只是怕修炼中出了岔子也没人知道。”洛予念正色,“悬息之毒至阴至浊,故蛊星皆为四柱纯阴之女子。而你,利用黛初的血缘作为媒介,强行召唤出它,毒性反噬便尤为强烈,这也是为何,她们能与悬息共存多年,你毒发却如此迅猛。”
  洛予念起身,膝行两步至他面前,从上方垂视他:“你在胎中便中了毒,因而想要根除,必要以至纯至阳之清气,洗髓伐髓。你的丹田早已被毒素浸染,故而,清洗与重塑,都只能依靠外力来进行,会有一点疼,我们一步一步来,照我说的做就好。”说着,他手指一挑,托起了春昙的下巴。
  他向来是动手不动口的类型,不等春昙应声,蓦就封住了他的呼吸。
  亲吻,他们本已轻车熟路,可太久没有碰到他的皮肤,他的嘴唇,加上灵力猝不及防入口,春昙心口一阵狂跳,牙关不自觉阖紧。
  他不由暗暗迁怒洛云程,甚至是观雪,白苏……没有一个人提前知会他一声,他今日要见洛予念,哪怕塞一块糖给他含一含,也不至于满嘴药味地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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