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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所以,所以你,你散了金丹,把修为都给了那个南夷女人?”
  “不算给,是耗损掉了。她并非玄门中人,毫无根基,需得从头修炼,偷不得懒。”洛熙川的语气,彷佛二十年修为不过几个铜板,没了就没了。
  “为什么?”她的惜才之心隐隐作痛,愤愤丢掉经书。
  那人不以为然:“为了救她的命。”
  “可,可她是南夷人!”
  “傅师姐也觉得,南夷人生来就该死?哪怕她从未伤害过任何一个中原人?倘若她是中原女子,我这些修为便值得?”洛熙川鲜少这样步步紧逼,他定定看着她,问得她哑口无言,毕竟,没有什么人是生来就该死的。
  傅子隽一时有些心烦意乱:“那,那你师尊怎么说……”
  “她老人家还不知道。否则,我早已被废掉修为逐出师门了吧,阿春兴许也保不住性命。”洛熙川说得很是淡然。
  “那你还!啧。”傅子隽挠了挠头顶,进退两难,倒宁愿今日没遇见他,“你干嘛带我来!我可不帮你保守秘密……”
  说是这么说,可她也实在狠不下心去告密,又不敢尽信南夷人,遂隔了几日,又重回芊眠谷。本想暗中打探那阿春虚实,却不慎被困于洄水阵,被洛熙川发现后,他哭笑不得将她带回去,并表示随时欢迎她入谷。
  久而久之,夫妻俩便将她当做自家人一般不设防,该说的不该说的,统统都透露给她。
  “我很喜欢中原一句祝语,是长命百岁。我们那里的人自幼修习血蛊术,三十岁开始身体便垮了,从来没想过,普通人可以活到七八十,甚至一百岁。更别提,像那些大能那样,寿元无尽。”阿春掰开竹筒,将带着竹香的红豆饭推到傅子隽面前,笑道,“等阿川修为再精进一些,便可深入折雅雪山腹地,将南夷舆图补完,带上沧沄。”她垂下眼,轻抚高耸的肚腹,临盆在即,她身体愈发沉重,可神色却轻盈,“到时,蚺教覆灭,所有南夷的孩子,都可以像我的孩子一样,无需再与蛇蝎虫蚁为伍,每个人都能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傅子隽嘴上不说,心里是犯嘀咕的,几代人都没能做到的事,哪里这么容易就实现。
  但转念一想,万一呢?南夷之祸若真能在他们这一代人手里平息,也算是大功德一件了。
  “昙儿呢?今日怎么没看到他。”
  阿春舔了舔嘴唇,不好意思地笑了:“昨日我说想吃永安居的兔腿,他们一早便去露州排……”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她脸色忽而一变,盯着傅子隽的神色有些慌张。
  傅子隽听到水声,低头一看,比她更慌:“怎……怎么办?我,我去请稳婆?”
  阿春吸了一口气:“昙儿当初足足熬了两日才露头,这么早请了人来也是干等,不着急,等阿川他们回来。”
  傅子隽对生孩子这事两眼一抹黑,只能信她,结果这就信错了。
  不过半个多时辰,她便疼得挪不动了,生生将被单都抓到抽丝:“不对啊,这,不对啊……唔……”
  “我我我我去找大夫!”傅子隽慌里慌张要往外跑,被一把握住了手腕。
  阿春满头满身的汗,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剧痛中不忘冲她挤眼睛一笑,咬牙切齿道:“怕是,来不及了……先,帮我……烧唔,烧水……”
  傅子隽头皮都麻了,听着声声痛呼,手忙脚乱又是烧水又是擦汗。
  许是一回生二回熟,还不到一个时辰,阿春声嘶力竭地一声长吟与新生的啼哭便重叠到一起,原本阴云密布的山谷,蓦就放晴,光芒万丈。
  傅子隽手捧一团软乎乎湿淋淋东西,被倏忽撒入窗棂的日光闪了眼,她歪头望瞭望天,竟看到一团一团紫云争相涌过山巅。
  阿春气喘吁吁地摊在枕头上,浑身依旧在颤抖,一个手指都抬不起来。她有气无力瞄了一眼床头的剪子,傅子隽不情不愿点头,一边在心底骂骂咧咧,一边哆嗦着,剪断了脐带。
  她小心翼翼将初具人形便张牙舞爪的小女孩擦拭干净,而后试图将这块烫手山芋丢还给她阿娘,可小家夥却不知为何,紧紧攥住她一根手指不肯放开,她只得继续捧着:“怎么手劲这么大……”
  “春琼。”阿春侧过脸,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她难得的窘迫。
  “啊?”
  “名字,叫春琼。”
  “我先前便想问。”她将孩子放到阿春身边,擎着手给春琼攥着,看着她吃上了人生第一口奶,“为何姓春啊?”
  阿春戳了戳女儿饱满的天庭,满眼的喜欢,随口答道:“熙川没有父母,从了师姓。可沧沄都不知会不会认我,我的孩子自然也不改姓洛。我虽没有中原姓氏,但他给我起了名字叫阿春,就算是姓春了吧。”
  “这,就这样?”
  “名字不过是给人家喊的代号,好听就成。”
  春琼生来大力,十个月便健步如飞,满周岁抓周,她绕过面前琳琅满目的宝物,径直走向傅子隽,爬树一样攀上她的肩,一把抓住了她背后的南流景。
  金芒登时一闪,傅子隽惊得合不拢嘴。
  阿春玩笑道:“琼儿,快,叫师尊!”
  “得了吧。”傅子隽一把将她从肩膀上摘下来,丢到身旁的板凳上,“爹娘都还不会叫,还师……”
  “……师……谆。”
  这下子,她赖不掉了。
  好在小丫头生来就跟她投缘,又是块难得的好料子,若悉心栽培,至少不会比他爹爹差。
  不过拜师这事,还是得等她再长大些,万一她自己不愿呢?万一他爹娘真积了功德,沧沄要认回他们呢?
  谁成想,孩子还没来得及长到能拿主意的年纪,便由不得她选了。
  *
  转年三月初二,春昙七岁生辰前夕,阿春亲手将琼儿交托给她:“傅师姐,你单独带她玩几日吧,去哪里都行。她可不若昙儿那样乖巧,林家人人根本镇不住他,每次过去都闹得鸡飞狗跳,这丫头,也就在你面前乖巧些。”
  “你们要出门?”
  “倒也不是。”阿春望着溪边正拿着木剑比划的一对儿女,压低声音道,“自打妹妹出生,昙儿便觉得自己是哥哥了,要以身作则,不能任性也不能撒娇,所以这个生辰,我和阿川想单独陪陪他。”
  “成吧,那我带她去妙镜宗附近玩,看看我师祖,过几日再给你们送回来。”
  师徒两个兴致勃勃出门去,重回芊眠谷,等待她们的,却是天人永隔。
  琼儿懵懵懂懂看着眼前的废墟,讶异问道:“爹爹和阿娘咧?哥哥呢?屋子怎么塌了?”
  这些问题,她反覆问了许多次,傅子隽却只能顾左右而言他,直到三年后,风头过了,她悄悄带琼儿回芊眠谷祭拜,御剑路过废弃的山神庙上空时,无意间发现了在庙门前烧纸的小小身影。
  琼儿瞬间认出他:“哥哥!师尊,那是我哥哥!”
  下头的人愣住,仰起头,半晌才回过神,将从天而降的妹妹接住:“琼……儿?”
  短短三年,曾经的天真烂漫便不复存在了,可他毕竟才十岁,拙劣的伪装一眼就能洞穿,傅子隽很清楚,这孩子如今对自己充满防备,可她又不得不问:
  “昙儿。告诉我,那日山谷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春昙默默看了一眼妹妹,没说话。
  傅子隽立刻会意,缩手入袖,片刻后,弯腰对春琼笑笑,食指刮了刮她的鼻头:“琼儿,困不困?”
  小丫头眼睛眨巴了几下,迷迷瞪瞪开始摇晃,继而软在她怀中昏睡过去。
  春昙一惊,依旧没说话,看着她的手若有所思,片刻后,才开口说了一句:“傅真人,我爹娘没有杀人。”
  他说那日山谷里莫名闯进一个南夷人,那人前脚到,话都没来得及说,沧沄掌门后脚便带着个内门弟子赶到,指正他爹娘是杀人凶手。
  “我爹娘来不及辩白,便被他们杀了。”
  “那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春昙摇摇头:“不记得了,我只记得阿娘让我跑,我便用驭游云跑,醒来是在赤沼下,走了很久,才找到爬上去的路……”
  “然,然后呢?”
  春昙眼神愈发无辜地看着她:“然后,我饿了,去卖柑子的阿婆家,想讨几个柑子填肚子,阿婆听说我没有家了,便好心收留我。”
  *
  “当时,他说得含含糊糊,我只道他是小小年纪突遭变故,受惊吓所致。”傅子隽叹了口气,“如今想来,他当年,是有意瞒我。也对,遭逢那等家破人亡的变故,他还怎么信我,信什么仙门正道……”
  太清宫中,清沄真人为首,坐着齐敬之、观雪,以及沧沄一众才从莞蒻岭赶回的长老。
  听完她的讲述,殿内许久无声。
  “可,可傅师妹,你既知他们过往,为何这些年却只字不提?”齐敬之不解。
  “齐师兄,当年事发之时,我并不在场,即使有心为他们辩驳,可空口无凭,如何服众?何况他们还将女儿托付给我,逝者已逝,稚子无辜,我无论如何都要先护她的周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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