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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嗯。”
  “那,为何作罢?”
  泪尽的双眼已浮肿得不成样子,只能半张着眼看他。她叹了口气,身躯似乎更单薄了一寸,疲惫得要垮掉:“杀了他,姐姐也活不过来。”她顿了顿,苦笑道,“……只会害得你,回不去罢了。”
  洛熙川呼吸一滞,只觉那充斥身体每个角落的酸楚蓦地被一股莫名其妙的热流冲淡了,他的思绪又重新运转,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带她去看海吧。”他说。
  *
  黛初说,南青没有父母亲族,亦不知何处是家乡,记事起便是蚺教人,刺着蚺教的蛇藤,死后,是要葬在弥瓦渊底祭悬息的。
  所以,他们按百霓族的习俗安葬了她,火化之后,骨灰埋在盛开的花田之下,反哺大地。
  洛熙川带她寻了很久,终于寻到一处安静的海崖,弦月初上,海面银光粼粼,像姑娘们银饰上的细闪。
  “好香。”黛初轻轻嗅海风的味道。
  洛熙川盯着脚下那片花海,告诉她:“是昙花,只在夏夜开放,天亮便会凋谢。但是,每一朵凋谢,旁边都会生出更多新芽,兴许这里原本只是一片叶,经年累月,也能爬满山坡。”
  “这就是海。”她抱着尚且温热的骨灰坛,立在昙花的瀑布中远眺无垠的海面,“她一定喜欢。”
  洛熙川选了一处缝隙,徒手剥开花藤,掏袖剑挖了个适当大小的深坑,将木坛以南夷的衣裙包裹,同竹笛、银镯,以及那本记满美食的册子依次搁入,可掩埋前却犹豫再三,他不忍南青一生心血被白白浪费,最终又将那册子掏了出来,拍掉尘土,踹进怀里。
  中元庙会那夜,黛初说,不想让魂魄回归故土,所以他猜想,南青一定也一样。
  故而他以仙门的超度方式,在花田里,为她默诵《太上洞玄灵宝救苦拔罪妙经》,不想经尚未诵完,那有节奏的浪涛中忽而响起突兀的落水声,他猛地回过头,崖边哪还有人影!只整整齐齐叠着一身中原罗裙,绣鞋,上头放着背囊和月孛……
  他脑袋一懵,待回过神来,已纵身跃下海崖。
  浸没在水中,五感像是被封闭,他开口叫黛初的名字,声音传不出,只涌进满嘴比泪水更甚的咸涩。
  月光只浮在表面,深水里漆黑一片,他将御龙催至大亮,像一颗落水的月,将周遭海底点亮,黢黑的礁石,摇曳的水草一览无余,却没有他要找的人。
  点点滴滴,瞬间挤满心头,挤得他好痛。
  他想起她谈起死亡时的淡然,继而想起她鲜活放肆的笑,想起她比所有人都炙热的体温,想起她拼尽全力,与死亡赛跑。想起她即使远离家乡,也不忘身后千千万万的族人。
  可南青以死亡的代价,让他们同时认清了黛初那不可实现的愿望……所以,她不再徒劳地努力了,她放弃了,盛开在岩缝里的花,要凋谢了……
  他拧住胸口,心生绝望。
  蓦地,一条银链缓缓落到他眼前。
  是黛初的耳坠。
  他抬起头,那人正奋力拨开水,向下潜游。
  御龙的光照亮她的眼眸,她焦急地看着他,眼底再次露出那副总要守护什么的神情,对他伸出了手。
  十指瞬间相扣,洛熙川心有余悸地将她一把扯进怀里,他们像两尾交缠的鱼,在大片气泡中,渐渐浮出水面。
  “咳咳……咳……”
  他们湿漉漉落到礁石上,洛熙川愣愣看着她,惊魂未定:“你……”
  “洛熙川!”没等他开口,她先激动地开了口,“怎么你那么大的本事还会淹水啊!吓死我了!”
  淹水?洛熙川一愣。
  黛初抓起赤红短裙的边缘,哗啦一声,拧出一把水,见他没反应,她忽然意识到:“你,你方才悬在水里不动,还,还捂着胸口很痛苦的样子,不是淹水吗?”
  “没有,我在找你……我,我以为……”
  “以为什么?”黛初歪歪头,恍然大悟,“你以为我投海自尽啊?”她淡淡笑了,一屁股坐到他身旁,“不会的。我只是,想替姐姐尝一尝,海水究竟是不是咸的。”说完,她吐了吐舌头,仰头对满天繁星喊道,“又咸又苦!像被下了毒!”
  即使是夏夜,海水依旧有些凉,黛初紧贴着他的手臂,皮肤冷得反常,洛熙川没做声,默默运转灵力,替她取暖,烘干。
  南夷姑娘穿不惯中衣,嫌里三层外三层裹得活动不便,所以平日里,她们干脆直接将中原衫裙套在南夷衣装的外头。
  赤红的上衣,头先为了包扎伤口,下摆已被她撕得不规则,腰身的皮肤暴露在外头,大敞的领口开到锁骨下,原先盘在上头的银蟒项圈已经当掉,如今留下日晒后白花花印记,像与生俱来的蛇形胎记。
  水滴从肩头滑落,带着她的体温滴到他手背上,非礼勿视,洛熙川自然而然闭上了双眼。
  “你傻不傻。我本就时日无多,用不着寻死的。”黛初扭过头来,距离太近,气息入耳时还是湿润的,蒸的他耳畔发烫,“趁来得及,我还要替姐姐去尝一尝冰糖葫芦,看看飘雪。我们一路杀到折雅雪山脚下时,才刚入夏,连山顶都没有雪……哦,还有素阳的狮子头,桂花鸭,我都要替她尝,到时候见到姐姐,我也能……”
  洛熙川倏而睁眼:“我不会让你死的。”
  “啊?”近在咫尺,黛初向后闪开一寸,以便能看清彼此。
  “我不会让你死的。”这一次,他没有躲开那双蜜糖色的,炙热的,真诚的眼眸,“你说的那些话,我既答应你了,必会尽全力实现。”
  “我们和你们,的确有难以化解的世仇,而我师尊毕生心愿,正是铲除蚺教,诛杀悬息,还中原长治久安。可事实上,这跟你的愿望,并不矛盾。只是,我们需得要从长计议,许是十年,也许二十年或者更久。”
  他顿了顿,忽而笑了,先前,他一直没有想通,生而为人,却要孤孤单单地避世修炼,求长生,甚至求登仙,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一刻,他好像想通了,心情前所未有地畅快,“所以,不要放弃,也不要再说什么死不死的话了,我不会让你死的。”
  黛初呆呆望着他的笑,眼圈刹那就红了,她慢慢贴近他,极近,说话自也不必用力。
  “洛熙川,你知道,你方才说,不要我死,要与我十年,二十年,是什么意思吗?”她问。
  洛熙川轻轻点头的时候,轻吻过她微翘的鼻尖。
  第73章 秘密
  打寒烟擂夺魁,傅子隽便被整个仙门津津乐道,整整四年,直至洛熙川横空出世。
  同是十六岁夺魁,又同样继承了本门镇派的灵剑,人们不免拿他们比较,比来比去,她破境的年纪落后对方一年,遂,那些个她听到耳 朵起茧的溢美之词,原封不动被同样的人收回去,尽数给了那毛头小子。
  层出不穷的挑战者不约而同在她面前消失,一夜间,她的生活又回归宁静。
  虚名她无所谓,可曾属于她的东西生生被人抢去,不免让人心生芥蒂。
  于是,跟师尊上沧沄拜访之际,趁老人家们喝茶论道,她偷偷摸摸溜走,预备去试试那个神神秘秘的天纵奇才到底几斤几两。
  借童子指路,较长不见踪影,倒在泊雾峰玉尘真人的花园里找到那人踪迹,盛开的白藤枝梢上随意搭着一件天水碧道袍,影下之人酣然入梦,花锄、剪刀、浇水壶散乱地堆在他身边,打眼一看根本就是个偷懒的童子,哪里有传说中那不可一世天之骄子的气焰,若不是树下还倚着那柄大名鼎鼎的灵剑御龙,她还以为自己是认错人了。
  修长的四肢自然地摊开来,白皙的面庞微微扭向一侧,不知是这样睡了多久,纷落的白藤花瓣盖了他满头满身,像积在树下的一摊雪。
  睡梦中他好似没有一丝防备,傅子隽不禁锁眉,默默并指捏决,一阵嗡鸣,没出鞘的南流景瞬息落下。
  洛熙川睁眼的刹那,她剑势不自觉一缓,剑风已近在咫尺,那双眼虽惺忪,却不惊不惧,只嘴唇轻轻一动:“御龙。”
  立在树下的灵剑应声而至——铛!
  尖锐长鸣响彻泊雾峰,两剑在他眼前三寸处相击,他缓缓起身,不慌不忙揉了揉耳朵,往天空投来一瞥。
  傅子隽不禁一扬眉,好一双超然脱俗的眸,安静专注,却没有敌意与骄纵。
  眼神聚拢只在一刹那,面对突如其来的挑战,洛熙川彷佛已司空见惯,也不问对手来处,只微微一顿首,轻声道:“师姐,请指教。”
  说罢,凤啸龙吟,灵剑双双出鞘。
  惊鸿一剑,碧空都为之震颤。
  傅子隽第一次面对同辈祭出子母双剑,这么多年,她总算是遇到能让她尽兴的对手。
  两人过了近百招也没能分出个高下,只可怜了那一园子的奇花异草。
  洛熙川无意间低头,忽而身形一滞,猝不及防就收了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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