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太阳。”伙伴答。
  单无绮呼吸一滞。
  ——基地的太阳,有且只有那一位。
  ——老首长。
  第63章 单无绮的往事(四)
  单无绮组装狙击枪,再次婉拒同伴抽一根的盛邀。
  “七姐,你可以试一试嘛。”杀手同伴吊儿郎当,遍布伤痕的手拈着一根没点燃的烟,“干咱们这一行的,都是有今天没明天——人生要及时行乐啊!”
  单无绮组装完毕,开始调试精度。
  “哎哎哎,你有听我说话吗?咱们刺杀的可是老首长啊,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后无来者,但也是前无古人了!”杀手伸手戳单无绮。
  但下一秒,杀手的手臂僵硬地悬停在半空。
  ——单无绮的匕首抵上杀手的鼻尖,但凡杀手晚一秒停下,他就要毁容了。
  “别吵。”单无绮冷声道。
  杀手闷闷地“唔”了一声,老实地收起正要划燃的火柴,把没点燃的烟叼在嘴里。
  单无绮继续调整精度。
  她不确定自己能否全身而退,所以这一次,她必须格外谨慎。
  刺杀太阳。
  这里面的政治信号,比鲜血还要浓艳。
  生与死,浮与沉。
  许多时候,成功与失败只在一念之间。
  杀手蹲在单无绮身边,沉闷得近乎沉默。
  杀手体格壮硕,而基地鲜有这样的人。外城缺衣少食,唯有饿殍遍地,内城纸醉金迷,皆以病弱为美。
  瞄准镜调整完毕,精度确认完毕。
  单无绮松了一口气,杀手突然开口。
  “七姐。”杀手说,“我想唱个小曲儿。”
  单无绮抬头瞄杀手一眼:“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就是觉得……”杀手顿了顿,“这一次,我可能回不去了。”
  单无绮沉默了一瞬。
  她抬眼看向远方。
  晚间供电已经结束,但内城的中心,老首长所在的中央区仍然灯火通明,悠扬的乐声隐约传来,仿佛天外之音。
  凡有的,要再加给他,叫他有余。
  凡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去。
  基地的钱财通通流向了极富极贵的人,社会的燃料是下等人的血泪与尸骨,这座巍峨华美的白骨塔,塔顶高高坐着的,并非照亮前路的明灯,也并非指引迷津的罗盘。
  而是一群尔虞我诈的蠹虫。
  深吸一口气,单无绮用力坐在地上,虚虚地抱着狙击枪。
  她点了点头。
  杀手轻笑一声,不成调的小曲儿从他喉间沙哑地哼出。
  那是单无绮听不懂的语言,带着忧郁与悲伤。基地已经开始试点样板戏,不出预料,这样“蛊惑人心”的民谣会在五年内被封杀。
  一曲唱毕,杀手砸吧嘴:“要是手边有一把三弦琴就好了。”
  “黑市可能有。”
  “也许吧。”杀手垂眸一笑,“要是能回去,咱们去找找?”
  这一次,单无绮没有拒绝。
  ……
  觥筹交错,衣香鬓影。
  当着所有宾客的面,老首长再次推举出一位青年。
  青年脸颊微红,双眼明亮,丝毫不知命运已经开出筹码。而上一个青年,绑着石头的尸体正腐烂于冰冷的河底。
  “诸位,请为我的继任人举杯!”老首长笑道。
  苍老的太阳即将西沉。
  年青的太阳正在东升。
  众人对视一眼,脸上挂出虚伪的笑容,为这颗注定陨落的太阳发出异口同声的庆贺。
  无人注意的角落,阎银华初见老态。他从命运女神的手中赢回一条性命,却直接断送了自己的政治前途。
  阎银华凝视老首长。
  他的腰间藏着一把手枪。
  宾客恭贺声不绝于耳,整个晚宴其乐融融。阎银华站到窗边,预备跳窗离开,浸满手汗的右手偷偷下移,摸上了衣摆下的手枪。
  突然,一只冰冷的枪口抵上阎银华的太阳穴。
  熟悉的呼吸声传入耳中,阎银华心中的弦一瞬间绷紧了。
  “是你。”阎银华道。
  “嗯。”乔纳森道,“你被出卖了。”
  “谁?”
  “死人没有名字。”
  “……”阎银华深吸一口气,“那么我呢?我的墓碑会刻上‘阎银华’三个字吗?”
  乔纳森不语。
  如今的乔纳森已是友爱部部长——杀死老上司后,乔纳森如愿提拔到了老上司的位子上,他和阎银华的命运曾经短暂交汇,但最终渐行渐远。
  阎银华突然释然了。
  他好似看淡了生死,连说出的话都轻快而俏皮:“那个年轻人是哪个家族的公子?”
  “他什么也不是——他顶替了同名同姓者,沾沾自喜,却不知这条天梯通向地狱。”
  “啧,活该。”阎银华嗤道。
  乔纳森有些意外:“你不怜悯他?”
  “笨与蠢绝不相同,笨是知识和视野有限,蠢是佯装单纯的坏。”阎银华犀利点评,“我会乐意拯救一条无辜受骗的灵魂,却绝不会将手伸向踏入泥潭的伥鬼。”
  乔纳森道:“你和他半斤八两。”
  阎银华塌下肩膀:“也许如此——开枪吧,我的朋友。”
  宾客的溢美之声轰鸣如雷,晚宴气氛即将达到顶峰。
  乔纳森一点点扣下扳机。
  砰——!
  一道鸟鸣般尖锐的枪声贯穿了在场所有人的听觉。
  乔纳森扣到一半的扳机僵硬地停下。
  时间一瞬间极其缓慢。
  众目睽睽之下,高举酒杯的老首长脸上出现一个大洞。
  犹如黑子吞噬太阳,犹如命运拨错琴弦。
  老首长踉跄倒退两步,随后,“咚”地一声摔倒在地。
  ——死神敲响丧钟。
  ——苍老的太阳西沉了。
  死寂,死寂,可闻落针的死寂。
  所有人维持着之前的动作,像一具具硬化的蜡像僵硬地站在原地。
  没人知道下一颗子弹会落在谁的身上,没人知道——死神是否会敲响第二声丧钟!
  “警卫——!!!”乔纳森高声喝道,“敌袭——!!!”
  突然,乔纳森凭身体本能抬起手,擒住了一只朝自己后脑勺偷袭的手——那只手来自阎银华。
  电光火石之间,阎银华举起另一只手,枪口对准台上茫然无措的年轻人。
  ——乔纳森的发难在阎银华的预料之内,而阎银华从不打没有准备的仗。
  砰!
  死神敲响了第二声丧钟!
  十三公里外的高塔,单无绮果断弃枪逃离。
  那把狙击枪是单无绮全身上下最贵的家当,但单无绮深知生命价更高。她跑得毫不拖泥带水,连杀手伙伴都原地愣了半秒,才后知后觉地跟上她的步伐。
  砰砰砰!
  子弹擦过耳畔,鲜血淌过单无绮嘴角。
  单无绮的心跳快得发疯。
  她落地后滚身躲过数枪,又在手电筒亮起前藏进附近的掩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蝉已死,螳螂在黄雀的追杀下仓皇逃命,即将成为下一只蝉。
  “汪汪汪!”猎狗的叫声嘹亮地响起。
  单无绮脸色倏地一白。
  犬吠声越来越近,单无绮躲在掩体里,不远处就是宽阔的运河。
  如果只有猎狗,她就可以跳进运河,因为河水会阻断气味;如果只有猎人,她也可以跳进运河,因为没人能在夜里射杀水中人。
  但猎人牵着猎狗。
  犹如食客举起刀与叉。
  单无绮的额头沁满冷汗。
  她竖起耳朵聆听犬吠声和脚步声,右手不由自主地抬起,抚摸自己的心口。
  一包子弹裹在手帕里,小心地放在心口贴身处。
  夜色如醉,单无绮垂下眼睫,突然无声地笑了笑。
  “对不起,哥。”单无绮呢喃道,“这一次,我要先走了。”
  砰砰砰!
  急促的枪声接连响起。
  “找到了!在那里!”追杀的党员大声道,“他往那儿跑了!追!!”
  什么?
  单无绮一愣。
  猎狗们追踪气味,拖拽牵绳狂奔而去。猎人们见猎心喜,以为猎物即将落网。
  犬吠和呐喊一点点远去。
  单无绮紧攥着心口的衣料,浑身颤栗,思绪如麻。一两点温热滴落手背,她怔怔擦拭,发现竟是自己的泪水。
  “……傻逼。”单无绮咬紧嘴唇,“该死的人……明明是我啊……”
  无数轰鸣的、激烈的、浓郁的情绪在她的心头跌宕,她整个人却静默如一尊石像。她心跳如雷,泪滴如雨,但她的五感却理智而残忍地捕捉着外面的风吹草动。
  万籁俱寂,单无绮从掩体钻出,在夜色掩护下跳进运河。
  堤岸边,守株待兔的梅见一道黑影跳下,抬起了手中的枪。
  砰!
  一道比蝙蝠更凄厉的惨叫在梅的耳边响起,隔着夜色与水声,含糊不清。艳丽的鲜血从水中浮起,彰显着梅的又一次胜利。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