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他伸出一只手:“跟我走。”
  单无绮歪头:“为什么?”
  “那个女人丢下了你,也丢下了我。”青年道,“你是我妹,我是你哥。”
  单无绮没有立刻回答。
  她安静地看着面前的青年。
  青年保持着伸出一只手的姿势,神色从期待变得疑虑,继而一点点沉寂。
  他开始思考,收养这个同母异父的妹妹,是否是一个错误的冲动。
  单无绮的脸蛋脏兮兮,唯有一双蓝眼睛格外明亮,她和那些行尸走肉的外城人不同,她的生命力还没有完全被这片穷土吞噬。
  青年的指尖颤了颤,他已经等待了很久。
  他叹了一口气,打算收回手。
  但这时,单无绮动了。
  单无绮的双手原本窝在肚子上取暖,在青年的注视下,单无绮抬起手,把手放进盛着半碗雨水的破碗。
  雨水变成污水,脏兮兮的小手变得洁净了。
  单无绮把洗干净的手,小心翼翼地放上青年伸出的手心。
  那双手是她全身上下最干净的地方。
  “哥哥。”单无绮小心地叫道。
  青年灰色的眼眸一瞬间明亮又羞涩。
  他的动作急匆匆,力道却轻极了,小小的单无绮被他从地上拉起来,以被保护的姿态抱进怀里。
  单无绮小心地悬着双手,犹豫片刻后,她用双手最干净的地方,轻轻环住青年的肩膀。
  ——有钱的内城人偶尔会来外城收养一两个孩子。
  ——单无绮没有想到,这份好运会落在自己身上。
  “你还记得那女人……你母亲吗?”青年追问。
  他的吐息打在单无绮脸上,像午夜的花香。
  单无绮不记得母亲的脸,更不记得母亲的姓名,但这气味唤起了她对母亲唯一的回忆。
  单无绮的内心挣扎了好几下。
  最终,她把鼻子埋到青年的衣领上,小心翼翼,像一只被收留的弃犬,连摇尾巴都要考虑是否惹人厌。
  嗅嗅,嗅嗅。
  单无绮的眉心微不可察地松开了。
  青年从没被人这么亲近过,尽管单无绮已经足够谨慎。
  他皱眉:“怎么了?”
  “……是妈妈。”单无绮轻声道,“……你闻起来很像她。”
  青年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了一瞬。
  几乎同一时刻,单无绮的小脸闪过一丝慌乱。
  “母亲”对单无绮来说,是一个模糊而美好的概念,但单无绮敏锐地意识到,母亲对面前的青年也许并不算好。
  单无绮低下头,放在青年肩膀上的手也讪讪地松开了。
  青年察觉单无绮的情绪。
  他深吸一口气,把小家伙朝怀里用力摁了摁。
  “你可以叫我梅。”梅没有提及他的姓氏,他的父亲比抛夫弃子的母亲还要不堪,“你有大名吗?”
  单无绮摇头。
  “你喜欢小七这个名字吗?”梅又问。
  单无绮垂眸思考,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妹妹。”于是梅道,“跟我去内城吧。”
  ……
  外城和内城还没有彻底完成封锁,梅顺利地买到了两张火车票。
  等待发车的时间里,梅和单无绮坐在月台的长椅上,中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梅不善言辞,单无绮也忐忑茫然。
  他们沉默了很久。
  单无绮的两条小短腿够不到地,晃荡荡地悬在空中。她岔开腿,双手撑在两腿间的空隙里,盯着自己露出脚趾的鞋尖。
  “内城的衣服比外城好看。”梅突然开口,“等到了内城,再给你挑衣服。”
  单无绮扭头。
  梅的余光落在单无绮身上。
  见单无绮看过来,他的呼吸僵了僵,脑袋欲盖弥彰地往反方向用力偏去。
  单无绮盯着梅的耳尖。
  微红,粉红,鲜红。
  “哈哈哈!”单无绮忍不住笑了起来。
  梅恼羞成怒,转过头狠狠地瞪了单无绮一眼。
  单无绮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月台上,梅面无表情地盯着单无绮,下垂的嘴角挂着一千斤重的砝码。
  兄妹俩一个没头脑,一个不高兴。
  这时,一对年轻的夫妻走了过来。
  丈夫扶着妻子,妻子身怀六甲。
  “日安,两位小友。”丈夫礼貌而拘谨地向二人请求,“月台上的椅子都坐满了,你们这里还有一个空位,请问可以让我的妻子坐一会儿吗?她实在无法久站。”
  梅点头,要把单无绮揽过来。
  单无绮突然自来熟。
  她毫不客气地爬到梅的腿上,对年轻的夫妻道:“你们请坐。”
  梅一瞬间手足无措。
  梅的双手僵硬地抬起,像一只踩到橘皮的猫。
  单无绮在梅的大腿上调整坐姿,待安稳坐下后,又偏过头,新奇地盯着女人隆起的肚子。
  年轻的女人朝单无绮友好地笑:“小朋友。”
  “你们要有小宝宝了。”单无绮叽叽咕咕地说,“他/她一定很漂亮。”
  女人的脸十分平凡,但上面洋溢着满满的幸福,让她的五官蒙上一层温柔的光。
  女人对单无绮笑道:“谢谢你,你和你的兄长也很漂亮。”
  梅仍然高举着双手,他到现在都没决定好,应该用什么姿势抱着单无绮。
  单无绮眨了下眼睛:“你怎么知道他是我哥?”
  “因为他实在不像个父亲。”旁听的男人笑了起来。
  男人背着大包小包,说话时,他从小包里掏出一张柔软的面巾,又变魔法般找到热水,把面巾微微沾湿。
  征得妻子和梅的同意后,男人示意单无绮转过脸,把单无绮脸上的泥巴一点点擦干净了。
  “好了。”男人舒了一口气,“兰妮,如你所料,她果真是个非常漂亮的小姑娘。”
  名为“兰妮”的女人哼道:“你怎么猜到我在想这个?”
  “你是我的挚爱,我当然能猜到。”男人道。
  年轻的夫妻双目对视,空气中弥漫着粉红泡泡。
  单无绮看着梅阴沉的脸:“……哥,你别生气。”
  “我没生气。”梅答。
  “哦。”单无绮没心没肺地转过头,留给梅一个脏发打绺的后脑勺。
  梅:“……”
  第61章 单无绮的往事(二)
  火车拉着长长的汽笛靠站。
  单无绮从火车上跳下来,下一秒,她的后衣领就被梅扯住了。
  “别乱跑。”梅微微皱眉。
  “哦。”单无绮老实了。
  梅带单无绮回到公寓,他打算先让单无绮洗个澡。
  梅把单无绮带进浴室,告诉单无绮怎么打热水,怎么抹香波。单无绮眼睛骨碌碌乱瞟,抬手抓起窗台上的肥皂,放在鼻子下用力地嗅了两下。
  单无绮张开嘴。
  梅一把抢过肥皂:“这个不能吃!”
  最终,梅亲自给单无绮洗了澡。
  一开始,梅紧闭着双眼,两只手僵得像木头。他从没给别的活物洗过澡,更别提一个女孩。
  但随着第一捧热水泼到梅的脸上,场面开始失控。
  什么男女有别,什么授受不亲,统统都是放屁!五岁的小孩不配拥有性别,就是一只毛都没长齐的泼猴!
  梅给单无绮洗完澡,浑身湿哒哒,像从水里捞出。
  初为人兄的青涩和柔软,在梅的身上已经荡然无存。
  他把单无绮抓起来,用浴巾粗暴地裹好,心无杂念,胸襟坦荡,眼中没有一丝对妹妹的怜惜和爱护,只有想要快点结束这份工作的疲惫和麻木。
  梅给单无绮吹完头发,又把她反锁在浴室外,快速地冲了个澡。
  单无绮焦急地拍门,梅咬牙切齿地咽下喉咙里的脏话,竭力忽略单无绮的动静。
  但当梅洗完澡时,他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单无绮已经安静很久了。
  孩子静悄悄,必定在作妖。
  梅汗毛倒竖,“砰”地推开浴室门。
  但预料中的情况并没有发生。
  公寓还是那个公寓,整洁,崭新,五脏俱全。
  单无绮洗得干干净净,身上裹着浴巾,蜷坐在二手沙发上。她背对着梅,脑袋朝向窗外,夕阳打在她毛茸茸的黑发上,为她的发尖镀了一层金光。
  听到梅出来,单无绮转过脸。
  “你出来啦!”单无绮的声音高兴极了,“我等了你好久啊!”
  梅突然失语。
  梅今年十七岁,有一个离家出走的妈和一个酗酒赌博的爸,他咬紧牙关攒够了首付,却在生活即将开启新篇章时,骤然得知他失踪多年的母亲已在外城去世。
  并且,根据现场的工作人员转述,母亲在外城还有一个女儿。
  “那个女孩呢?”一开始,梅吐不出“妹妹”这个词,他觉得这是个累赘。
  “抱歉,我们还没有找到她。”工作人员充满歉意地说,“那个女孩在很小的时候,就被您的母亲遗弃了,找到她的希望……很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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