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尤娜接单无绮出狱,两个人拎着大包小包,不像出狱,像搬家。
  单无绮敏锐地察觉友爱部的友善。
  “外面发生了什么?”单无绮问。
  给柳法的肉身下葬后,阮真莎的精力萎靡了不少,剿灭“蜂”的信念支撑着她的生命,柳法的灵魂被单无绮收走后,阮真莎的健康状况急转直下。
  阮真莎养病期间,单无绮失去了情报网。
  尤娜咬了咬嘴唇。
  “他们在行刑场上。”尤娜说。
  “行刑场?”单无绮疑惑地重复这个充斥着血腥气的名词,而后,脸色骤然变得苍白。
  这里是人类第一基地。
  思想考试怎么会只是一场考试呢?连出题人都由最公正无私的伊甸担任,在人情世故的四部,这意味着把昔日的过失都拿来上秤。
  有些东西不上秤只有四两,上了秤却有千斤。
  单无绮捏紧尤娜的手:“其他人呢?他们……”
  “他们都很好,他们都通过了。”尤娜的前半句话让单无绮松了一口气,但后半句话,让单无绮放下的心再次悬到了嗓子眼,“但是,行刑的人是阎老和萨摩。”
  单无绮狠狠皱眉:“萨摩?为什么是萨摩?”
  萨摩不是被革职了吗?就算复职,他也只是司长,怎么会和阎银华一起……
  单无绮突然愣住。
  而后,她猛地想明白了什么,深深地吸了一口凉气。
  萨摩赢了。
  丧钟早已敲响,在她还在狱中的时候。
  尤娜担忧地扶住单无绮,却发现单无绮脸上流露出的既不是悲伤,也不是震惊,而是一种复杂的欣慰。
  单无绮反手握住尤娜的手腕,力道大得吓人。
  她的脸上扯出一个古怪的笑,像是哭一般:“我们……去行刑场吧。”
  *
  没有通过思想考试的党员,被逐一押解到行刑场。
  没有人不知道思想考试的意义,交上试卷的那一刻,他们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过去,在新旧势力的斗争中,并非所有新生的,都能取代老去的。
  那些被押解的党员中,有相当一部分做着旧梦,他们认为首长永垂不朽,认为太阳永不西沉,认为总有一些人可以逃过时间的惩戒,永远地坐在那个极高的位子上。
  但万物皆不能长青。
  思想考试是针对党员的筛选,单无绮来到行刑场时,听到了一片哭声。
  这是同胞之间的戕害,再伟大的立意,都无法掩盖这一残酷的事实。
  “我对基地无比忠诚啊,为什么!为什么……”一个党员哀嚎跪地。
  押解党员的人也是党员。
  考入四部后,党员仿佛加入了伊甸园,远离了人间尘嚣。平民的哭声和眼泪,不再传入他们的眼睛和耳朵,犹如高天上的云彩不会向地上的泥土俯首。
  但现在,世界开始沉坠。
  “我是无辜的……”绑上行刑架时,即将被处刑的党员啜泣地呢喃。
  “你是无辜的,没人不知道。”为他上绑的党员说,“但这就是代价。”
  “代价……”
  “短短三年,基地发动了三次人类筛选计划,但四部党员都免于此难,基地再困苦,最好的衣服和食物都分配给了我们。”党员为即将死去的同僚绑好最后一根麻绳,“现在轮到你们了,今后,也许还会轮到我们。”
  被绑住的党员沉默。
  他垂下头,流下一串眼泪。
  另一组行刑台上,一名友爱部党员给昔日的同僚绑着绳子。
  他们一个是萨摩的下属,一个是乔纳森的下属,二人的班次排在一起,时有龃龉和摩擦。
  萨摩的下属绑紧麻绳,乔纳森的下属毫无挣扎,一言不发。
  “你为什么不说谎?”萨摩的下属手下用力,手套勒出深重的痕迹,“你平日里满嘴谎言,为什么关键的时候却不撒谎保命?”
  乔纳森的下属抬起头:“阿廖沙……”
  “别叫我的名字。”萨摩的下属啐了一声,随后语气又低落下来,“我们是敌人。”
  “我是骗你的,阿廖沙。”乔纳森的下属轻轻地笑了一下,“我的妹妹没有死,我根本就没有妹妹。我坐过船,外城人打破城门的那天,我偷来了一张船票,挤上了逃命的船。”
  萨摩的下属垂眸。
  他说:“你夜里一个人去过墓园,在墓碑前放下了一只纸船。你妹妹的名字叫丹妮。”
  乔纳森的下属失语。
  他垂下头:“乔纳森答应过我,会为我的妹妹复仇——但他却先死了,逃兵一样。”
  “所以你也当了逃兵。”萨摩的下属说。
  “我这样肮脏的人,不配走入光明。”乔纳森的下属说,“而且,忠诚是我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
  单无绮站在行刑场外。
  她扭头看向高处的首长。
  首长,内外两城的信仰,基地耀眼的太阳。他作为观刑人站在高处,无人知道他在思想考试上交出了怎样的一份答卷,但所有人都知道,行刑场上即将死去的那些人,皆是因他而死。
  那些人或是追随他,或是依附他,或是有求于他。
  但他们的数量太庞大了,因此,这场权力更迭的戏码,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丧钟长鸣,萨摩和阎银华走上行刑台。
  他们的手里拿着枪支和针管。
  “单副官。”一个声音在单无绮身后响起,是蓝心。
  单无绮回头。
  蓝心看着单无绮苍白的脸,轻声道:“你知道他们手里的针管装着什么吗?”
  单无绮问:“是什么?”
  蓝心答:“研究所的新发明,三代特型血清。”
  第54章 救赎
  “三代特型血清?”
  “是的。”蓝心的声音近乎耳语,“以牺牲三百七十二人为代价,我们根据你的血液样本,制作了能够保留人类意识的特型血清。”
  蓝心并未顾忌一旁的尤娜,这个秘密也许即将大白天下。
  单无绮内心盘桓着不妙的预感。
  她总觉得一切仿佛被无形巨手推动着前进,仿佛一颗从山顶滚落的巨石。但她掌握的信息太少了,她回到基地的时间也太短了,而她又偏偏失忆了。
  说话间,第一管血清已经注入党员体内。
  团结部部长阎银华,和新晋的友爱部部长萨摩,他们一人一头,为绑缚起来的党员注射血清。
  阎银华的动作比萨摩快一步,他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苍老矍铄的脸不复和蔼,取而代之的是宝刀出鞘的狠厉。
  他注射血清,另一只手持枪。
  被注射血清的党员瞪着眼球,绝望而恐惧地看着清亮的液体沿静脉注入体内。
  比死亡更恐怖的是等死的过程。
  等待药效发挥的过程中,阎银华看着萨摩缓缓注射血清,又低下头,一言不发地摩挲手里的枪。
  首长站在高处,仿佛一尊石像。
  单无绮挤在下方,眼珠微微颤抖。
  整个行刑场人满为患,却安静得可闻落针,无论是绑在木架上的罪人,还是施刑的刽子手,甚至台下的看客,没有一人发自内心地感到喜悦。
  这是一场精神凌迟,对每一个人。
  突然,被注射血清的党员发出一声沙哑的嘶鸣,仿佛生锈的铁片相互摩擦,不似人声,而似野兽。
  阎银华抬起头,枪握在手中,指尖虚扣扳机。
  他浑浊的老眼倒映出一张非人的脸庞。
  那张脸庞布满黑色血管,狰狞的鳞片和半透明的触手如一簇簇肉芽,将属于人类的部分逐渐吞噬。
  他在异化。
  他在消亡。
  失败了。阎银华闭眼。
  “……首长……”异化失败的党员伸出分叉的舌尖,艰难地吐出含混的话语,“……我……不后悔……”
  “为了……人类的……黎……”党员的语速越来越慢。
  来不及发出最后一个音节,党员眼底的人性彻底消失了。
  他在木架上挣扎,犹如困兽。阎银华的手指没有一丝颤抖,举起手枪,扣下扳机。
  砰!
  砰!
  两声枪响同时响起。
  阎银华扭头,发现萨摩也开枪了。
  萨摩举着手枪,冒着白烟的枪口微不可察地颤抖,异化失败的党员的鲜血,像地狱的花朵一样染红了他的手套和前襟。
  察觉阎银华的目光,萨摩放下手。
  “下一个。”萨摩说。
  阎银华叹了一口气。
  四部是一个巨大的精神病院,里面住着各处搜罗来的疯子,他们唯一的区别就是病情的轻重程度——唯有萨摩除外,他是四部里唯一的正常人。
  但萨摩又能正常多久呢?
  四部的权力结构牢固且稳定,它会吞噬一切明亮的东西,良善将招致恶意,退让将引发戕害,白羊将变成黑羊。在萨摩对乔纳森射出子弹的那一刻起,萨摩就踏入了一个可悲的轮回,一如二十三年前,乔纳森对昔日上司射出子弹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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