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基地第一中学是思想考试的考场之一,现在是暑假,但高三生还在补课。
他们挥舞着雪白的试卷,从教室里鱼贯而出。
枯燥的补习和紧张的考试被高三生抛之脑后,他们欢呼雀跃,仿佛一群出笼的小鸟。
社会还未向他们伸出魔掌,名为“学校”的象牙塔中,他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真年轻啊。”阎银华感慨。
“是啊。”乔纳森说。
“我老了。”阎银华看向乔纳森,发现对方的脸上同样爬满了皱纹,“你也是。”
乔纳森低下头。
他说:“你有很多问题想问吧?”
“是的。”阎银华道,“但不是这里,也不是现在。”
乔纳森扯动嘴角笑了一下:“因为这里是学校?”
“因为在这里,你仅仅是你,我仅仅是我。”阎银华道,“友爱部不会监听学生,而且思想考试已经结束,就连伊甸都不会投来视线。”
“……”乔纳森沉默了一瞬。
他看向空无一物的桌面:“你写了什么?”
“一些过于刺耳的言论,一些不再糊弄的建议,以及一些发自内心的期待。”阎银华道,“你呢?乔纳森。”
乔纳森轻声道:“我交了一份白卷。”
阎银华的双眼微微睁大。
而后,阎银华很快明白了什么,低下头,没有发出一句追问。
但乔纳森打开了话匣子。
他仿佛回到了二十三年前,审问阎银华的那个夜晚,上面要求他屈打成招,但他看着阎银华,鬼使神差地放下了鞭子。
此世已是长夜。
不该有太阳陨落了。
“我终于明白了你的话,银华。”时隔二十三年,乔纳森再次叫出这个名字,“欲戴王冠,必承其重,成为友爱部部长后,我的喉舌和灵魂都不再属于我。”
“我以为我无比坚定,但死到临头时,我依然生出了悔意。”
“我不后悔走上这条路,即使回到过去,在相同的处境下,我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但——我不该毁掉人类的未来。”
“许多时候,我可以沉默,但我选择开枪。”
“许多时候,我可以将枪口抬高一寸,但我选择瞄准心脏。”
“如今,她的枪口对准了我,我必死无疑,但我……终于可以选择沉默。”
乔纳森布满褶皱的脸没有一丝颤抖,但阎银华知道,那个走钢索的人,终于松开了手中的长杆。
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他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死亡,一如平静地杀死昔日的上司,成为了友爱部部长。
那份白卷是乔纳森最后的反叛。
利益场上无中立。
沉默就是暧昧。
暧昧就是偏袒。
窗外的声音渐渐平静,放学的学生走完了。
乔纳森转身离开,就像从未来过。
“我有一个问题。”阎银华突然说。
乔纳森停在教室门口。
阳光将乔纳森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阎银华的脚下。
乔纳森抬起头:“说。”
阎银华问:“你的理想还长存吗?”
乔纳森沉默。
他听到了遥远的枪声。
这次思想考试,是洗牌前的最后一次站队。
他没有向旧势力摇尾乞怜,也没有向新势力献媚讨好。
恍惚中,乔纳森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年轻的他眼中,未来有无数条道路,但年老的他回首过去,看到的道路只有一条。
年轻时射出的那枚子弹,在二十三年后,终于正中他的眉心。
砰!
阎银华听到了一声枪响。
乔纳森倒地,脑后溢出一片血泊。
萨摩逆光站在门口,高举的右手中,枪口冒出一缕白烟。
萨摩放下手:“谢谢你拖住他。”
“不用谢。”阎银华道,“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萨摩挥挥手。
特情司党员收走尸体,打扫血迹。
阎银华垂眸看着门口,一分钟前,那里还躺着乔纳森的尸体。
“这只是个开始。”阎银华道。
“是。”萨摩道。
二人一坐一立,沉默相对。
“你和她……也会变成这样吗?”良久,阎银华轻声问。
萨摩眨了一下眼:“什么?”
“……没什么。”阎银华摆手,“你先走吧。”
萨摩点点头,带着下属离开。
阎银华一个人坐了很久。
直到夕阳西下,血红的霞光披上阎银华的肩膀,他抬起手,摘下假发,犹如摘下礼帽,将假发轻轻按上心口。
敌对立场下,沉默就是认同。
——你的理想还长存吗?
——嗯,长存。
第53章 行刑场
梅醒来,穿戴衣帽,将铜徽和手枪别好,离开只有一个人的屋子。
思想考试已经结束,新旧势力开始洗牌,这是人类第一基地的权力交接仪式,充斥着泪与血。年轻时他还会愤懑,但现在的他已经明白,人类兼具智慧和愚蠢,如果不清除异己,千钧一发之际,那些蠹虫般的同类便会把整个种族拖下深渊。
这样的事并非没有发生过。
筑墙者的死因至今是个谜,但那些不见天日的秘辛总有人口耳相传。梅知道筑墙者是被人类同胞毒杀的,无关阴谋,无关忌惮,仅仅因为筑墙者的伟大。
伟大的英雄可以挂在墙上,写在书里,甚至设立一个节日,放假三天默哀追悼,但他就是不能活着。
这个基地生着怪病,会吞噬一切明亮的东西。梅的童年有着悲凉的底色,他并不在乎效忠的主人来自光明还是黑暗,因为他自己的忠诚也十分有限。
但他的生命中……有一个例外。
梅穿着四部制服,斜戴的军帽盖住右眼,在碰头的地方点燃一支烟,安静地等待另一人赴约。
不多时,萨摩来了。
“单无绮现在怎么样?”梅开门见山。
萨摩浑身萦绕着冷戾的气场,带着鲜血气味。他的枪管刚刚冷却,出膛的子弹击穿了乔纳森的眉心,犹如扫走一块绊脚石。
梅没有掐灭烟,他对萨摩毫无对待孩子的怜惜,尽管萨摩算是他的半个弟弟。
萨摩哑声答:“挺好。”
“你对她好,仅仅体现在每顿饭给她多打两个鸡腿上。”梅不满地指责。
萨摩噎了一下:“谁说的?”
梅答:“老东西。”
“……”萨摩再次沉默,他无法阻拦梅厌憎首长。
“思想考试,你答了什么?”梅抛出第二个问题。
梅颇有点没话找话。
最重要的问题已经问完,除了亲爱的妹妹,梅没有在乎的人或物。
萨摩的立场毋容置疑,杀掉乔纳森就是向新势力递上的投名状,即使萨摩在试卷上画一只王八,阅卷人伊甸都会给他通过。
只是……
萨摩犹豫良久,对梅道:“师……单无绮她,似乎没有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梅持烟的手一抖,一截烟灰滚落在地上,风一样散了。
梅叹了口气:“她失忆了。”
“是啊,她失忆了。”萨摩轻声回应,“她大概以为,思想考试只是一场测试忠诚和纯洁的考试。”
顿了顿后,萨摩道:“要告诉她吗?”
“不。”梅的细眉不忍地蹙了一下。
独眼的男人长身玉立,他和萨摩站在暗巷里,隔着一个肩膀。
巷外明亮的地方,几个瘦骨嶙峋的孩子嬉笑着跑过。
经过拓荒年和三次人类筛选计划后,即使内外两城的贫富差距仍然巨大,但剩下的人终于勉强能吃饱了。
但这还不够。
病变的地方在头部,断尾只是缓兵之计,思想考试的重启,意味着基地开启了针对四部的大清洗。
一支烟的时间过去了,梅没有点燃第二支。
研究所地底,0和1的数据流宛如绿色的萤海。伊甸结束阅卷,拨通首长办公室的座机。
叮铃铃——
叮铃铃——
叮铃铃——
铃响三声,伊甸挂断。
首长坐在办公桌后,安静地盯着不再震动的座机。办公室除了他没有旁人,他深吸一口气,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冰凉的茶水。
现在是盛夏。
这是一年中最炽烈的季节,却有许多生命就要死去了。
太阳东升西落,宛如一个轮回。
拄拐的老人蹒跚地向山下走去,年轻的孩子蹦跳着向山上走去。
首长大饮一口,将茶杯重重顿在桌上,几滴未喝尽的茶水溅在手背上,仿佛无色的血,仿佛透明的泪。
“开始吧。”他说,“将不及格的人……押去行刑场。”
*
单无绮从狱中释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