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你浑身灰扑扑的,头发扎在脑后,还有几绺跑出来了,脖子上戴着和我一样的狗牌,邋遢得有点落魄。”
  “那个时候,我在想,也许报纸上说的都是真的,你只是一个被捧上神坛的普通人,一个人造的神话。”
  “但……那件事之后,我意识到自己错了。”
  尤娜停顿了一下。
  单无绮轻声问:“哪件事?”
  “赫勒瓦尔的死。”尤娜道。
  “你是杀伐果决、雷霆手段的血娘子,那一刻,你回到了传闻中的那个角色上。”尤娜垂下头,看着脚尖,“但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我终于意识到,你是单无绮,你是个活生生的人。”
  尤娜的声音轻得仿佛一捧柳絮,“你的表情第一次失控了——你收起笑容,盯着倒在地上的赫勒瓦尔,他的血倒映在你的眼睛里,我看了好一阵,才意识到,那不是赫勒瓦尔的血,而是你的眼泪。”
  这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单无绮咽了下唾沫。
  她的喉咙有点干痒。
  诚然,她忘记了赫勒瓦尔,但她清晰地意识到,她再次失去了一个友人。
  午夜梦回时,许多没有脸的人影时常出现在她的梦境里,犹如隔着一层毛玻璃,嗡嗡地诉说被遗落的往事。
  睡眠只是身体的休憩,她的灵魂从未合眼。
  “我开始换位思考,发现如果我是你,我绝对做不到像你这么好。”
  尤娜的语气迷茫又愧疚:“但是……我好不容易把你和单副官分开,当我看到你和萨摩司长离开时,我的心开始一阵抽痛。”
  “我愤怒地想,你为什么要回去呢?”
  “你已经不是单副官了,流放的三年里,报纸上全都是你的坏话,有的人不屑一顾,但更多的人信以为真。”
  “他们附和着唾骂你,生活稍有不顺,你的名字就会带着一连串脏话出现在他们的嘴里,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但你仿佛要回到他们中间去,这不公平,这不公平啊……”
  尤娜深深埋下头。
  单无绮握住了尤娜的手。
  那双手纤细又冰凉,仿佛浸泡在冬天的河水中。
  “说句不该说的,尤娜。”单无绮的声音含着笑意,“你的话沉重得像在交代遗言。”
  尤娜抬起头。
  她的黑眸含着泪水,恶狠狠地瞪了单无绮一眼。
  “我头一次发现,你的心思竟然可以细腻到这个份上。”单无绮拍拍尤娜的手背,“但我告诉你一句话:不要为眼前的事忧伤,因为它注定过去,不要为未来的事恐惧,因为它注定到来。”
  尤娜愣了一下。
  “骂我的人很多么?”单无绮轻描淡写地说,“基地一共只有130万人,就算一人一口唾沫,也不能够淹死我。”
  “更何况,我不会把他们的话放在心上,因为他们并不清楚我的为人。”单无绮轻笑一声,“因为头羊咩咩叫,所以羊群咩咩叫,仅此而已。”
  尤娜激动地反驳:“不,你不知道,他们……”
  “我担心的是你。”单无绮打断道。
  尤娜沉默了。
  “你在某些方面该死地钻牛角尖,尤娜。”
  单无绮盯着尤娜湿漉漉的睫毛。
  它正在小弧度地颤抖。
  “你担心我,我很高兴,但我绝不希望你终日悬心,甚至影响了自己。”单无绮的语气有点无奈,“我不擅长安慰人,要我学着阮禾那样,对哭鼻子的小姑娘亲亲抱抱举高高,我做不到,我只会僵硬得像块木头。”
  尤娜深深垂下头。
  单无绮张开手臂:“要来个拥抱吗?我觉得你需要这个——如果你不介意抱一块木头的话。”
  尤娜发出不成调的呜咽。
  那呜咽只有一声,又轻又碎。
  单无绮几乎以为,那是夜风敲打窗户发出的细微声响。
  尤娜站在原地,上身前倾,脸蛋在单无绮胸前短暂地靠了靠。
  这并不能称为拥抱,而且只有半秒。
  单无绮放下手臂。
  她无奈道:“这种时候,没必要这么要强吧。”
  “谢谢你。”尤娜道。
  单无绮摇头:“没关系。”
  “你明明还没有我大,但在你面前,我好像才是个小孩。”尤娜轻声发誓,“我不会再闹了。”
  “这不是闹,是正常的情绪宣泄。”
  “你一定要小心那些人。”尤娜抬起脸,一圈湿睫毛围着眼眶,看起来漂亮又动人,“他们什么话都说得出来,简直不堪入耳……”
  “至少到目前为止,我没有听到一句像样的辱骂。”单无绮道,“而且就算有,那些话的分量,也没有你的一颗眼泪重。”
  尤娜愣住了。
  随即,她红了脸,抽身往屋内走去。
  单无绮跟上去,发现阮女士站在门后。
  “抱歉。”阮女士行礼,“我无意偷听你们的对话,但小禾说,你们一直没有跟上来。”
  “没事没事。”单无绮连忙摆手。
  “我带您去房间。”阮女士仍穿着那身浆洗过度的黑裙,只是将手中的马灯,换成了更柔和的提灯。
  她走在最前面,为单无绮引路。
  二人一前一后,沿着细长的走廊缓慢行走。
  她们路过了许多房间。
  那些房间的门上,都有一个小小的窗口。
  单无绮通过窗口扫视房间,发现每个房间,都住着至少四个孩子。
  夜已深,孩子们都睡着了。
  单无绮的脚步更轻了:“……好多小孩子啊。”
  “他们大多都是在那场大火中变成孤儿的。”阮女士的声音有一点朦胧,“虽然那场大火已经扑灭,但它依然在孩子们的梦里,直到现在,都还有人做着噩梦。”
  单无绮知道自己不该问出这个问题。
  但也许是阮女士太过温柔,也许是自己的求知欲该死地旺盛。
  单无绮道:“您能讲讲那场大火吗?”
  阮女士停顿了一瞬:“……当然。”
  “一开始,那场大火只点燃了物资站。”
  阮女士走在最前面,柔和的提灯照亮了她的轮廓,黑裙边缘描着一圈朦胧的白光。
  “那个时候,外城穷极了,外城人也饿极了,他们甚至把地里的种子都刨出来吃掉,连着没掸掉的泥巴一起。”
  “当高高的火舌在物资站升腾而起,他们第一反应是恐惧,第二反应是扑向火中,像一群失去理智的饿狼,把燃烧的物资站拆成了一堆废墟。”
  “火焰爬上了他们的身体,他们一边往嘴里塞东西,一边在地上打滚。”
  “他们变成了一捧又一捧烧黑的焦炭。”
  “但更多的人扑进火里了,他们带着食物和燃烧的火焰,拼了命往家里跑。”
  “于是火势扩散了,无可阻挡,贫穷和饥饿正是它的导火索。”
  第25章 零
  单无绮的记忆回到了那一天。
  她明明什么也不记得了,但听到阮女士的描述,她仿佛重新置身那片火海。
  眼前是大片狂舞的火焰,数不清的人在火焰里穿梭,尖叫声,咆哮声,厮打声,警哨声,无数种声音灌进单无绮的耳膜。
  她当时在哪里?
  她的视角很高,高过城里的一切,漫天的火海在她的脚下燃烧,热风带着灰烬,吹拂她的长发。
  她在……城墙上。
  单无绮的脑袋“嗡”了一声,随后,剧烈地疼痛起来。
  单无绮捂住额头。
  有什么东西,就要冲破无形的枷锁,从脑海深处释放而出。
  “单副官?”阮女士轻声开口,“单副官?您还好吗?”
  单无绮睁开眼。
  不知何时,她竟然出了一身黏腻的冷汗。
  她伸手扶墙,深吸了两口气,又抬起头,对目露担忧的阮女士挤出一个微笑。
  “我没事。”单无绮道。
  阮女士将单无绮送到房间。
  一番关心后,阮女士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摸了摸单无绮的额头。
  “今晚我负责巡夜。”阮女士温柔地说,“如果您有需求,请沿着提灯的光芒在走廊上找我。”
  阮女士的声音仿佛一汪清泉。
  阮禾的性格,大概率遗传自这位优雅温柔的母亲。
  看着阮女士不纯蓝的眼睛,单无绮愣愣地点了点头。
  阮女士轻声离开,合上了门。
  单无绮躺在床上,被子拉到下巴处,安静地盯着陌生的天花板。
  今天的经历像在做梦一样。
  白天,单无绮一行人离开基地,在墙外获得了佩特拉的父亲,波利·萨恩奇的笔记。
  墙内,一个名为“蜂”的地下组织,将操控的傀儡汇聚在外城广场,在众目睽睽之中,让傀儡们变成了异种。
  返程的路上,单无绮遇到了一群攻击欲望极强的游荡异种,她因此暴走,并且震碎了拘束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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