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雨势迅猛,短短几分钟,干燥的土地由点及面变得湿润,草坪跳荡出泥土和青草混合的腥味,天地朦胧。
关小飞像串小钥匙似的被赵成牢牢别在腰间,行动时接近双脚离地,连鞋底都没沾湿多少。就这样,两人头顶的伞面还朝他倾斜了一大半,赵成淋湿半边身体。
小田扶着车窗看他们,一言难尽:“……至于吗,下的是雨,不是硫酸。小术和汤圆儿呢?在楼上还是走了?”
阿明在副驾系好安全带:“小术走了的,出门的时候他在我后面,汤圆儿好像不太舒服,应该没下来去睡觉了。”
“那就行。”
砰砰——砰砰——
拍、砸、踹,什么招儿许术都使过了,右掌麻麻烫烫地肿起一圈,门还是纹丝不动,也根本没人来救他们。
“哥……哥哥……”又开始了。
许术喘着气跟门面对面立着,就这么直挺挺地傻站了五分钟,背部肌肉在黏稠的呼唤中越来越僵硬,仍旧不愿意回头。
房间里盛满雨声,许术想起在南镇被雨滴砸裂的芭蕉叶,想起叶片下的昆虫,想起小时候蹲在路边捏玩的雨后潮湿松软的泥土……
“呼……哥哥……嗯……”
……好像泥土里突然钻出了蚯蚓。
季康元被人下药了,许术也是刚刚才意识到。算是因果轮回吗,曾经他给予许术的伤害,几年过去,竟然又重新作用回自己身上。
但许术并不因此快意。他那时的痛是真实的,世界上没有哪条疤痕会因为同样出现在另一个任何人的身上而消失。
“哥哥……不舒服……”季康元又开始叫他,字里含着啜泣,难受又委屈。
得不到渴求的回应,哪怕只是声音。又过了几秒,被药了的脑子仿佛无师自通般:“痛……好痛……”
门上的影子晃了晃,似有无奈地转身,朝床边去。
许术在与季康元隔着中间还能再站一个人的距离停下,语气没比雨势温和多少:“心脏痛?身上带药了吗?”
季康元大半张脸都埋在被子里,骤然听到许术的声音,静了一瞬,空气里只剩他粗重的喘息。
“嗯?”像是没料到自己的哀求会得到回应,他小心翼翼抬起一点脸。
卧室灯早被打开,亮堂堂地照着,季康元的眼睛在枕头上压了太久,不能马上适应,仰视许术时,先看到的是一团带刺的光晕。
是有个模糊人影,虽然看不清脸,但确实是……有哥哥的气息。
季康元倔强地睁大眼,一动不动,与泪腺不适的生理反应对抗着。他怕自己一眨眼,心心念念的人就会给睫毛带出的风吹跑了。
许术往旁边站了站,又问一遍:“药带没带?”
刺眼的光源被遮挡,季康元酸胀的眼眶得到缓解。生理性泪水从眼尾顺着滑落下去,刚刚埋在枕头里持续的灼热吐息将他从眼睑到整个耳廓的皮肤都焐出一片红,又被眼泪流过,覆上一层薄薄的水色。
他眼神呆愣愣的,像在说呓语:“都可以。”
“什么?”许术皱眉。在‘带了’或者‘没有’中,他真没想到季康元还能开辟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回答。
“你不是说痛吗?”许术不确定季康元那病究竟有多严重,之前他在网上按季康元口中的症状搜索了下,猜测季康元应该是‘稳定型心绞痛’,病发时没有药物的情况下,可以通过休息来缓解。但……
许术的视线刻意避开季康元抵在被子上的那一团。
……总之他现在应该很难‘休息’。
“我都可以。”季康元撑着床边缓缓坐起来。话落,他突然抬手关掉床头的灯控,房间陷入黑暗。
许术被他莫名其妙的举动搞得大脑短路一瞬,垂在身旁的手就被拉住,带到一片热度惊人的皮肤上,指尖还触到一点潮湿的痕迹。
季康元声音痴痴的:“让我痛吧……你想做什么我都可以。”
‘啪’的一声,许术的巴掌甚至带道风声。他声音彻底冷下来,连刚刚那点微末的担心都全然不见:“季康元,你什么毛病,犯贱别到我这儿来。”
当初季康元骂陈与年是人渣小三,那现在这一出又是把他放在什么位置,把怀孕的女人放在什么位置,把无辜的孩子放在什么位置。
他们不是家具,随季康元搬来搬去,今天这个放主卧,明天那个摆阳台。选择了什么就要承担什么,也要放弃什么,季康元不能既要又要,更不能做一个不忠的丈夫,和失职的父亲。
漆黑的房间里,只有一强一弱的呼吸,比嘈杂激烈的雨声更清晰。
季康元的头侧向一边,左脸有些肿。他沉默了几秒,又重新在黑暗中对着许术的方向张口,嘴角破了,说话含糊不清,每个字都随时要融化掉一般:“不要生气……”
许术懒得再理他,抬脚就往床尾的沙发走。
“不要!”季康元反应竟然很激烈,在床上膝行两步,陡然扑空后直直栽下来,整个人狠狠摔在地上。
许术一惊,错愕地回头,急忙转身去扶人。他还记得这是个身娇体弱的病号。
季康元紧紧攀着许术递过来的手臂,恳切乞求着:“不要消失,不要消失……”
他又开始抖。仗着身体不好,许术还真不敢拿他怎么样。
之前那么多事压在心里都能熬过去,这会儿竟然被季康元气得有些头疼。
“……去床上坐好!”许术咬牙命令。
季康元怕急了般把自己嵌进许术怀里,声音摇颤:“一起吧,我们一起……”
雨在窗外没完地下,满目的水色,雾气弥漫,树木像被罩在纱中看不真切,季康元在床上背对飘窗,侧躺着把自己团在许术的身侧,好像离开一点就会被暴雨淋湿。
许术靠坐在床头,目光落在雨里很远的地方,听季康元嘴里一刻不停地嘀咕:“……真的很灵验,可惜佛牌就碎成两半了。求神拜佛真的有用……”
他的表达实在糟糕,记忆也混乱,许术走个几秒钟的神就已经不知道他把天聊到了哪里去。
季康元不自知,他停了停,仰头将依恋的目光落在许术的方向:“哥哥,是菩萨让你来的还是上帝让你来的?我到时候要去还愿的。”
他倒是中西不忌,哪边都不耽搁。
“我自己长了脚,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季康元听不见似的睁着双安静的眼,一只手在许术腰间搂紧,思绪像在冰面上滑行,几句话间又换了好多个话题。清醒的走马灯。
“天要亮了吗?”
“还早。”
许术也在等天亮。他妥协了,赵成的卧室不在这一层,怎么折腾他都听不见。门又出奇的牢固,至少许术不是它的对手。外面锁眼上插了钥匙,从里面就打不开。总而言之,他们只能寄希望于明天早上打扫房间的阿姨。
季康元似乎放心了些:“天亮了你再走吧。”
今晚季康元说了挺多话,没几句能让人听明白。
许术忍不住第三次提醒他:“你安静点,渴了这房间里没水。”
“我怕你走了,你好不容易来一次。”
不听算了。许术没理。
得不到回应后,季康元也终于识趣地不再吵人。他慢腾腾从被子里爬出来,试探地将头靠在许术肩上,没被拒绝。
过了半晌,又偏过去在许术的鼻尖嗅了嗅。他被下了药,做这样亲密的动作,竟然没带半分情欲,像只懵懂的狗崽。他真的只是想闻闻许术的呼吸。
两股酒香喷吐在一起,许术眉头直跳,起身将他推开:“差不多行了,别一直靠近我。”
季康元有些沮丧:“等梦醒了,我就要死掉了。”
猝不及防。像在树下乘凉时突然被什么砸中头顶。
许术张了张嘴:“……什么?”
“你很少才来一次梦里,我坚持不住了,死了会轻松很多吧。”
许术沉默着。伸手打开床边的落地灯,昏暗柔和的灯光盈满室内,不至于再晃到谁的眼睛。
他往下推了推季康元的被子,手从阴影处伸进去,仔细摸索。
季康元微微睁大了眼睛,一直刻意忽略的滚烫处猛地跳动两下,颤抖的呼吸喷洒在橙黄的光晕里。
滚烫的指尖被触碰,许术的温度要比他低不少,带着一点熟悉的凉意。
他不明白许术想要做什么,却很明白自己想要做什么。
想舔。仔细的,缓慢的,一根一根,一寸一寸……
季康元觉得自己像块猩红的火炭,迫切地渴望私吞一块冰。
就在他忍不住想要扣紧许术的十指时,手腕突然被捏着提出来。
“死不会解决痛苦,只会给在乎你的人留下新的痛苦。”还没反应过来,许术已经一面将他绿奇楠往手臂上撸,一面低声道:“别再想着死了,你已经死过一……”
许术目光落在季康元手腕内侧的皮肤,嘴里的话被生硬地截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