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大脑神经突突的跳动,景培一个人在集市的角落深深吸了好几口空气,却愈发吐不出心中的痛苦,他抱头蹲在地上,冥冥中仿佛透过身体看到自己骨骼上刻着的不幸的宿命。
不幸生在那样畸变的家庭,不幸一个人扭曲着成长,不幸好不容易走上通往幸福的路,却再次被命运警告前方止步。
浑浑噩噩的景培想过自己一个人默默离开。本来他就是家里的外来者,老鼠一样分享着他们的温暖和灯光,怎么还有脸再给许术和外公添麻烦。
况且连景父捧在手心里疼的景耀元都无法战胜这个疾病,可见有多棘手。景培如果继续留在这里,要不了多久,他贪恋的这个温馨小家必定会被他自己亲手拖垮。
可人都已经站在车站排队买票了,景培忽然看见大厅里捧着桶泡面一边吃一边候车的男人。
他又想起五年前与许术坐火车来时,那个不断朝着天明前进的夜晚。
他就这么在人来人往的旅客间安静地流下泪来。
景培舍不得自己的‘天明’。
景培说完后便没了动静,他无神地望着白墙,仿佛又回到了昨天那个头晕目眩的下午。
“那现在呢,你现在是什么打算?”许术站在窗边问。
景培咽了咽唾沫,声音粗粝干哑,像含了把沙:“我……我走之前会想好借口,不让外公担心……”
“你准备去哪儿?”
“哪里都可以吧,反正,反正哪里不都是一样的吗。”
许术推开窗,从窗台上拿起那盆来自季康元卧室阳台的兰花,他走到景培身前,把花放进对方手里。
“我被关在那里时,曾经想过自杀,我藏好了碎瓷片,决定在生日那天给季康元一个惊喜。”
这件事许术还从来没跟人提过,陈与年也是第一次听说,他狠狠皱了皱眉,下意识站直了些,想要说什么,但脱口前好歹意识到至少现在不是个好时机,便深吸口气忍回去了。
景培反应不比陈与年小,他立刻就着急地去抓许术的手腕仔细地来回检查。
许术双手放任的随他翻来覆去,等人情绪平静后才半蹲下来直视景培的眼睛:“我最后没把瓷片刺向自己,我捅伤了别人。我做出这两个决定时,这盆兰花都这样一动不动地在阳台上看着一切,仅仅是我一念之间的转换,结局就大为不同,它才能像现在这样被放进你的手里。”
“你现在还觉得哪里都一样吗?小培,我把这盆兰花给你,你想让它留在窗台上成为过去,还是带进我们一家人的未来?”
景培望着他,眼睛眨动一下,就轻轻滚下颗泪。
景培来到这个世界上怨恨过许多人,怨恨母亲的随便,怨恨父亲的偏见,怨恨景耀元与他对比鲜明的待遇,怨恨季康元光明幸福的人生。
而他呢,他为了这些他所怨恨的人,伪装成温顺的猫又伪装成呲牙的毒舌。伪装来伪装去,就是没做过景培自己。
这样劳神费力地活到现在,其实景培也只是想求一份真正爱而已。
而许术依旧那样安静地看着他,眼里有坚定,有安抚,有担心,有心疼。这双眼睛经历完风雨,依旧和五年前笑着送自己耳钉时没有任何区别。
他知道他求到了。
事情告一段落后景培就先睡了,许术和陈与年还睡不着,两人穿了件外套就出了门。
夜凉如水,蜿蜒小道上的两人被淋了一身月光,慢慢地走着。
“你怎么想的?”陈与年问。
许术长长吐了口气,是为景培不再放弃自己而感到安心:“带他去治。”
“你一个正经工作都没有的人,带他去哪儿治?”
许术像是不知道给自己背了个多重的负担那样,竟然还笑了笑:“钱怎么都能挣,医生让我们去哪儿治我们就去哪儿治。”
陈与年沉默地侧头看他,冷不丁冒了句:“许术,我真他妈算明白你身边怎么总招来些心理不正常的人了。”就跟夜里打了把手电筒一样,这可是黑暗里唯一的光源,哪只虫子见了会不往上扑啊。
“没话说了?什么正常不正常的,我看你最不正常。你俩平时闹闹还好,这话别让景培听见,他心思其实挺细的。”
陈与年不耐烦地含糊应了声。
两人又走了十多分钟,许术终于觉得心里静了些,便提出原路返回。
陈与年自然没有异议。
客厅亮着灯的小屋渐渐出现在不远处,许术紧了紧被夜风吹凉的外套。陈与年恍然间仿佛看到他挺拔宽阔的肩背上扛着许多看不见的东西。
陈与年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条路多累多苦啊,但既然许术下了决心,那他就不可能做得到袖手旁观。
四周虫鸣聒噪,陈与年的声音却清晰无比。
“带去a市治吧,我让我妈帮忙找专家。”
作者有话说:
明!
第41章 41.眼熟(过渡章)
走的那天雾很大,太阳还没出来,南镇淹没在一个看不清前路的早晨。
外公起得比平时还早,给他们每人蒸了几个叶儿粑,让带在路上吃。
这么些年的相处下来,景培早就成了家里的一份子,这次生的也不是小病,许术便没瞒着外公。况且老人家经历得多,什么借口在他眼前都不够看,不说实话反而只会起到负面效果,看不见摸不着的恐惧可比有望解决的难题吓人得多。
一行人一趟趟地把行李全都装上陈与年的后备箱,景培坐上车后怔怔地对着窗外房子后面碧绿的芭蕉叶发呆。
景培不想走,这个地方装着他关于幸福的所有回忆,像黑白人生笔记里插错的几页彩色童话,美好得不真实。
就是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有机会再回来。
许术和外公还站在门口说话。
他们这次去也没说什么时候回,外公心里是舍不得这些孩子的,他也越来越老了,这么几年身边热热闹闹都成了习惯,突然间就要全都走光,实在让人有些难以适应。
可老人性子一直都是硬邦邦的,舍不得人却也说不出软话,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来回地念叨,“要吃饭”、“别太累”、“注意身体”、“有事打电话”。
早晨天凉,老人赶着送孩子们,只往身上披了件薄外套。他头发全白了,皱纹也很深刻,这样的一个老人有些畏缩地站在冷风里,许术看得眼眶都红了一圈。
他偏了偏头,咽下喉间的哽咽,全都一一应了。
车轮缓缓向前滚动,带起一路的扬尘,在晨雾里慢慢开远了。
许术久久地从窗户里探着头,看着小时候强壮严厉的老人变成越来越小的一个点,陷进他酸涩的眼睛里,最后消失在家的方向。
陈与年一路把他们送到机场,他自己还有别的事情要去旁边的城市处理,最后许术和景培先去坐的飞机。
经济舱的座位是有些紧巴巴的,腿伸不直,连扶手都是谁的肘关节先放上去就归谁。
许术和景培两个人挨挨挤挤地坐下,许术座位在中间,右手边是个身形如三角饭团的男人,那人胳膊往扶手上一放,厚棉服裹着的肉直接占了许术三分之一的座位。
景培看见了皱起眉就想骂人,被许术按着肩膀塞回座椅:“你快坐好,我昨晚忙到大半夜,困得很,让我安静睡会儿。”
景培看看那男人霸道的坐姿,又看看许术疲惫的眉眼,妥协道:“那我们换个座位。”
“不用换,好好坐你的,我先睡了。”许术累得不想说话,也有一些舍不得外公的原因,索性直接把眼睛闭上了。
景培嘴唇动了动,最后也不是太服气地闭了嘴。
飞机速度快,比他们来时坐的火车快得多,到a市也就不到两个小时。下了飞机许术还是有些困倦的样子,两人打了辆回许术家的车,车上他又睡过去了。
其实许术一开始并没有真的睡着,昨晚上忙是一回事,但忙完后听着陈与年轻轻的鼾声,许术依旧睁着眼。他的大脑很清醒,清醒到各种关于a市的乱七八糟的记忆都在不断清晰地闪回。
许术睡不着,他不确定五年过去那个人对他还有几分执念,但他自己确实是被伤得狠了,那些被禁锢和索取的日子成了他心头难以愈合的疤,光是想到要重新踏上这片土地,那疤痕便又隐隐发起痛来。
最后一直是到昨晚天微微亮时许术才强迫自己闭眼,只勉强休息了一小会儿,便在模糊不清的浓雾里坐上开往a市的车了。
景培没去过许术在a市的家,他甚至不知道许术在a市有房子,只看着窗外的路越来越窄,街景越来越萧条,便忍不住轻轻撞了撞许术。他想问问有没有走错路,却突然感觉到肩上一沉。
许术微凉的发尾擦过他颈间,景培动作一顿,喉结忍不住滚动一下,只一瞬间皮肤上便起了片细细密密的小疙瘩。
景培半边身子发麻,身体仿佛又回到第一次和许术躺在一张床上时的僵硬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