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人鱼说>书库>综合其它>落匪> 第56章

第56章

  沈琅没想到会见到他。
  仇二看了他两眼,忽然道:“沈琅。”
  “你……和我大哥服个软吧。”
  他的语气有些生硬:“没必要这样,这样谁也不好受。”
  沈琅看着他身后的冬景,枯败的植被被覆上了一层薄薄的新雪,显得很干净。
  他没接仇二的话茬,而是轻声说:“你叫他把金凤儿放出去吧……”
  旁边的金凤儿听见了,立即道:“我不要。哥儿我不要。”
  仇二盯着沈琅那张脸,他发觉这个人似乎真的变得憔悴了,乌发失去了从前的光泽,他以为像他这样漂亮的人永远也不会变得狼狈。
  可他看上去真的显得灰暗了,就像快要凋落、快要死了一样。
  “你病了吗?”他问沈琅。
  沈琅摇摇头。
  “我去和大哥说,让他放你出来。”仇二道,“你这样下去,会死的。”
  沈琅看着他的眼睛:“你不是很讨厌我么?”
  “我是怕大哥伤心,你别自作多情。”
  仇二顿了顿,又道:“或者你听我的,你不是很有文采么,随便写点什么东西,我拿去送给他,我大哥那个人很心软的……”
  “没必要。”沈琅说。
  “怎么没必要了?”仇二急了,“你这人怎么不知好歹呢?”
  “我死了,下辈子说不定还能做个健全人,没什么不好的。”
  仇二沉默了。
  过了会儿,他又问:“……那个李崧,真是你杀的?”
  仇二原以为这个人只有漂亮,就像孱弱的一把菟丝花,可当他听说李崧是他杀死的时候,他心里除了震惊,还有一种异样的、诡异莫名的情愫飘浮了起来。
  沈琅笑了笑,然后轻描淡写地:“他该死。”
  “你唯一让我高看你一眼的地方,就是这里了,若我是你,我就算手脚都坏了也要亲手杀了他。”
  “是么,”沈琅懒懒地,“那么多谢你抬举我。”
  仇二皱起眉,啧了一声:“……你这张嘴。”
  沈琅转而叫金凤儿把那扇窗户关上了,然后他就听见了仇二在外边跺脚咒骂的声音。
  *
  几日后。
  邵妈妈来送饭,也不知她在外边和那几个土寇低声说了什么,片刻后,那些土寇便打开门锁,将她给放了进来。
  她一手提着用麻布盖着的竹筐,另一手提着漆红食盒,看见沈琅,她的眼眶一下就红湿了。
  “哥儿……”
  “妈,”沈琅轻声说,“没事。”
  她把食盒递给金凤儿,又将蒙在竹筐上的麻布扯开,里头是一筐子木炭:“天渐冷了,我怕你们两个在这里受冻,分东西的时候,我就偷偷藏下了这些,不是什么好的,哥儿先将就着用。”
  说完她走到沈琅跟前,蹲下来抓住了他的手,默了一会儿才道:“都瘦成这样了……怎么办呢?”
  “我去求过薛鸷,他不睬我。”邵妈妈失落地说,“二爷、三爷也都劝过他,他也不理,我也不知究竟该怎么办才好了。”
  “不必去求他,”沈琅道,“他心里正恨我,谁说也没有用。”
  邵妈妈看了他一眼,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了?”沈琅察觉到她的脸色有些异样。
  “就是昨日,”邵妈妈说,“有个女人……穿着一身大红的嫁衣,被几个土寇带进寨里,她说自个是自愿上来的,铁了心要嫁与薛大爷做夫人。”
  金凤儿看了眼沈琅,立即便道:“大爷肯定没同意。”
  邵妈妈抹了把眼泪,道:“男人能有几个好东西?我亲眼见他点了头,当场连好日子都定下了。只是苦了我的哥儿,白跟了他一场……”
  沈琅还没说话,金凤儿倒先恼了起来:“他怎么能这样呢?”
  沈琅从头至尾都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嘴里有些发干、发苦,然后他忽然笑了笑,说:“也应该的。”
  金凤儿却很替他鸣不平:“这怎么就应该了?亏我以前还觉得他是个好人,分明就是个王八蛋!他配不上我们哥儿!”
  沈琅拍拍他的袖子,安抚道:“别吵,不是什么大事。”
  说完他又看向邵妈妈:“妈,他们日子定在什么时候?”
  “十月十二。”
  “好。”
  沈琅想了想,然后小声说:“你和他说,我总躺着,身上生了烂疮,求他放我出去走走。”
  顿了顿,他又递给邵妈妈一个翠玉耳坠:“若他不肯,你把这个耳坠拿给他,你就说,我已经存了死志,白日里也魇梦不醒,你来看我,看见我手里只死死抓着这个。”
  “懂么?”
  邵妈妈闻言点了点头。
  过了会儿,还是忍不住低声问:“若他死也不肯呢?”
  沈琅沉默良久,才终于道:“他当时没要了我的命,说明心里多少还存了丁点情意……若什么话都没有用,那也没什么必要再去找他了。”
  *
  那个女人是自己穿着嫁衣走上山来的。
  薛鸷当时人还在校场上,一开始他先是听见有好几个人此起彼伏地喊他“大爷”,又说“有好事”,于是他便转过身去看。
  他看见一群穿的灰扑扑的土寇簇拥着这个女人走过来,中间那抹鲜红的颜色显得分外扎眼。
  不知怎么,他眼前忽然就闪过了沈琅的身影,那个人也有一身这样艳的衣服,朱红色。
  薛鸷曾经很喜欢看他穿那一件衣裳,那颜色衬得他眉目灼艳,也暗暗衬合了他的私心……好像那个人真的已经嫁给他了,身心都只是他一个人的。
  直到那抹红色走到近前,薛鸷还在怔愣。
  模糊的红色消失了,他脑海中只剩下沈琅那双冷冰冰的眼,刺得他的心冷浸浸的,有种发潮的寒。
  这些日子他细想过无数回,却总也找不到沈琅爱他的证据,好像从来都是他涎皮赖脸地去亲近,他隐忍、他让步、他妥协。
  可是凭什么呢?
  谁都是爹生娘养的,又不是只有他沈琅一个人金贵,凭什么他没错也要认?他自己做了那样的事,却连句求饶认错的话也没有。
  “大当家,你在听吗?”
  薛鸷终于回过神:“嗯,你叫付悠悠。”
  “那你呢?叫什么名?”
  “薛鸷,”他下意识脱口,“‘鸷鸟之不群兮’那个鸷……”
  那女人笑了笑:“我没念过书,不知道你说的这个。”
  “是猛禽的意思。”
  “老鹰么?”女人又笑,“这倒很称你。”
  两人你来我往地又聊了几句话。
  这女子说自己今年二十有一,先前并未婚嫁。她样貌周正,并未匀脸擦粉,小麦肤色,两边脸颊上有一圈健康的红晕。
  “薛大爷,”她柔声说,“那日在焰刀山,你救了我和我阿爹,还记得吗?他身子有病,本就活不了几日了,被劫上山后,他们还逼他做脏活苦活,我一直想带他跑,可是没机会。”
  “那日你带人杀进寨子,把那些曾经欺负过我的人都砍死了,我心里是真高兴。那时候我就想,若有缘,我要到你这里来,和你好好地道一声谢。”
  “如今我阿爹已经过身,我将他下了葬,又把家里剩下的东西全都变卖了,做了这一身婚服,你若瞧得上我,我就嫁与你,也算报恩了。”
  薛鸷其实已经不太记得她了,但当时校场上的汉子们都故意起哄,说:“大爷,您年纪也到了,这样水灵的姑娘,自己上赶着送来的,您就偷着乐吧。”
  “是啊,到时候生下来一大窝的胖娃娃,咱们寨子里就更热闹了。”
  这人说完,其他人也都跟着哄笑了起来。
  这女子也是个热烈大方的性子,听见众人这样笑,只是脸微烫,有些羞怯地盯着薛鸷的眼。
  见薛鸷一时不说话,她倒也坦诚:“我也不瞒你,我因被那焰刀山上那些匪劫上山过,村里那些人都觉得我被坏了名节,十里八乡都没人愿娶我。”
  “我也不稀罕那些人,那日我只看了大当家一眼,便记住了你的样子,若你瞧不上我,也没什么,我也不会纠缠你,大不了脱下这身婚服到庙里剃了发做姑子去。”
  她说话时眼里全是真诚与热烈,没有一个男人能拒绝得了那样的眼神。
  薛鸷前二十来年的人生里,还从没见过这样外放的女子,于是在众人的起哄声里,他的心里忽然生出一种虚荣的膨胀感。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轻轻一点头。那女子见状就走上来,伸手挽住了他结实的胳膊。薛鸷偏头看向她,他惊诧于她的大胆,下一刻,女人也朝他这里仰起头,盯着他的脸满足又羞赧地一笑。
  那些汉子们又开始起哄。
  在这样热腾腾的氛围里,薛鸷的脸上也忽地有了笑脸。那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自己先前非要纠缠着那个狠心的病瘫子不放,是一种错误。
  他觉得眼下最该看到这一幕的人就是沈琅,他要那个人知道,他薛鸷并不是没人爱,他的感情也没那么廉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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