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看完清河郡主自述的一切,顾月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的生身父母,被一个偏激到疯魔的女子葬送了一生。
  清河郡主爱程放么?
  不,她只爱她自己,她忍受不了分毫挫败、不甘,仗着身为天之骄女,无法无天。
  长达十余年的禁锢,顾月霖难以想象,程放是如何熬过来的,又是如何保有勇气斗志,重头来过。
  不杀伯仁,伯仁终究因他而死,该是为着这认知,程放在来信中也不曾为自己辩白一句。
  这很好。顾月霖本就也是这样认为,本就希望生父这样行事。
  对待在意的人,有时就不该在意脸面,最该做的是彼此坦诚相待。程放当初不能如实告知林珂自己的真实经历,从而使得误会更深,终究分道扬镳。
  错便是错了,但这样的错,本不至于一个身死,一个生不如死许多年。错在他们命途中多了一个不可理喻的女子。
  顾月霖恨清河郡主,恨到了骨子里。
  他并非认为自己在亲生父母膝下会过得更好,只是彻骨地为生身父母痛惜、不值,尤其母亲,在如花的岁月凋零。而凋零之前的光景,是那样孤单寂寥,能作为陪伴的,不过是尚未出生的他。
  母亲来到并不喜欢更不习惯的京城,甚至停留那么久,是不是为了找父亲?
  顾月霖意识到了这一点,也放任这思绪,衍生出诸多猜测,哪一种都让他更觉悲凉。
  哪一种可能,思虑到最终,母亲都是为了他。
  这更让他疼。
  他将口供递给辛夷,“交给大小姐、李公子,告诉他们,看看就得了。”
  这是无法与任何人谈论的事,他只是必须得给参与其中的手足一个结果。
  君若和李进之看完,亦陷入良久的沉默。
  沉默之后打起精神,和顾月霖一样,权当无事发生。
  隔一日,朝廷对清河郡主府一案的说法传出,君若很钦佩,悄悄跟顾月霖嘀咕:“叔父真有两把刷子啊,这种事都能做到跟朝廷心照不宣,大事化小。”已对程放改了称谓。
  顾月霖一笑,“我也这么想。但若没人相助,也难成事。”
  “你指的是——”
  “我估摸着,应该是长宁长公主。”
  君若思忖片刻,缓缓点了点头,“那么,长公主对你没提及的事情恐怕不少。”
  对这件事,顾月霖倒是看得很开,“关键在于我没问,也根本不知道从哪儿问起。”
  “反正她没坏心就是了。”
  “那是,欣赏我家洛儿的人,心肠坏不了。”
  君若笑得猫儿般的大眼睛微眯。
  -
  是夜,长宁长公主府。
  长宁仍如以往,独自在水榭,守着一局棋,手中一杯酒。
  程放步履闲适地进门来,到她近前,拱手一礼,“见过殿下。”
  长宁抬手请他落座,笑,“我这府邸于你而言,竟似无人之境。”
  “殿下根本不曾防范而已。”程放道。
  长宁给他斟了一杯酒,“看到那份口供的时候,我便猜着是你的手笔。怎样?我行事蒙对了没有?”
  “正为此前来道谢,更要感激三年前,殿下的援助之恩。”
  一个不再关心庙堂风云的护国公主,闲来盯着一个郡主,轻而易举。长宁探究到程放被禁锢在清河郡主府很容易,要救他走出藩篱,有难度,倒也能做成。
  “罢了,”长宁轻叹,“我是为阿珂,想着她若知晓你的遭遇,定然看不下去。那时还以为,她一定在某个地方等你,一个与你相约的地方,却不想……”
  程放默默喝酒。
  “我或许有恩于你,但阿珂也是我的恩人。你知道,我在外游历期间,并不知晓江湖险恶,一次遇险,若无她出手,皇室的脸面会因我荡然无存。”
  程放道:“隐约听她提过两句,说有幸曾与殿下朝夕相伴过一段时日。”
  “有一个来月。结缘之后,我邀请她到名下的别院做客。她告诉我江湖中有哪些恶人,哪些歪门邪道,我告诉她皇室之中的是非,官场上的趣事。我从没见过那么美那么静好的人,那时真遗憾自己不是男子,不能将她拐回家。”
  程放一笑,温暖与苍凉并存。
  长宁凝他一眼,“日后,你行事别再无所顾忌,可以帮月霖,但决不能拖累他。”
  “明白,一定尽力而为。”
  “说起来,那孩子来过一次,我对他隐瞒的太多,你好歹帮我说两句好话。”本不需要的,但是想到月霖,长宁便有些不安。
  程放道:“这种事,殿下真是找错了人,我在月霖面前,只有无地自容。但是,话我会带到。”
  “也别一味自责,毕竟谁都不是蒋昭,看不到也算不出自己的时运。”长宁岔开话题,“这两日在忙什么?”
  “收拾清河郡主,安排那三个孩子。”程放如实道,“瞧这势头,时疫到月底便过去了,到时见见月霖,再说。”
  长宁看着眼前的男子,看到的是无尽的孤寂,生无可恋被他诠释得淋漓尽致。
  她没法子不担心,因而道:“见面时,该说的都与月霖说清楚。你性情不羁,如今不妨听亲生儿子的安排。”
  程放唇角一牵,说好。
  第80章 李进之将入仕
  风轻云淡,平静如常的一日,顾月霖收到了程放派人送来的一个小小的箱子。
  箱子打开来,里面有一个樟木匣子,一部手稿。
  顾月霖先看手稿,发现字迹是大约两年前写就,写的是关乎筹建月明楼的格外细致的章程。
  看罢,顾月霖不得不承认,若能成为现实,的确是利国利民且利己的一个再好不过的谋划。
  程放始终不曾放弃心中所愿。
  现在给他看,所为何来?
  顾月霖若有所感,打开樟木匣子,看到的是面额不一的整整一匣子银票。
  他想起生父要他将玉坠、借据一并收起的那一幕。
  那时的生父,神色、眼神俱是无欲无求,又存着几许苍凉。
  那意味着什么?
  顾月霖忙唤辛夷:“送东西过来的人还在不在?”
  “还在。”
  顾月霖将小箱子恢复如初,递给辛夷,“让他拿回去,跟他东家说,真想送我,等到相见之时也不迟。”
  辛夷称是,疾步而去。
  三月末,京城时疫消止,北直隶、辽东亦陆续传来部分地区的喜报。
  顾月霖闻讯,心神全然松弛下来,给自己的奖励是倒头酣睡一场,这一睡便是一整个昼夜有余。
  元和二十三年正月十一,京城及周边时疫爆发,入夏方止。
  ——这是蒋昭的预言,实际情形是延时爆发、提早结束。
  这让顾月霖欣慰至极,亦让他对未来踌躇满志。
  三月最后一日,程放邀请顾月霖到什刹海一所宅邸。
  顾月霖独自赴约。
  碧水湖畔,程放负手而立,仍是一袭净蓝。
  顾月霖随着引路之人走过去,拱手行礼。
  程放颔首微笑,“近来过得可好?”
  “不错,不过是看书习武。”顾月霖打量他一眼,发现他明显清减了几分,面色很是苍白,“您气色不大好。”
  “睡得少了些,没事。”程放举步,“四下转转。”
  顾月霖随他漫步在园中。
  程放说了与长宁的渊源,末了道:“对你隐瞒颇多,长公主有些不安。”
  “猜到了,没关系。她做的已足够多,我感激。”
  “杀的那一百多人,全是清河郡主的爪牙,或许有人罪不至死,但活着是真多余,便一道处置了。”程放说。
  顾月霖嗯了一声。
  “余下的那些只是寻常人,见没见过我都无妨,不知就里,我本想送至外地另行安置,但长宁已帮忙安排别的差事。”
  “很好。”
  经过一所小院儿,程放扬了扬下巴,“清河郡主在里面,你去见见。”
  “好。”
  顾月霖缓步走进小院儿。
  一名女护卫迎出来,“少主请。”
  顾月霖随她进到堂屋,转到东次间。
  窗下的椅子上,坐着一名中年女子,形容枯槁,眼里布满血丝,神色倒算是镇定。
  顾月霖很快发现了她的异样:双手不自然地蜷缩着,双脚的姿态也很奇怪,“这是——”
  女护卫回道:“这位是清河郡主,手筋脚筋挑断,膝盖骨也碎了。”
  程放已经把这个人废了。顾月霖想了想,自觉自己并没有比这更好的惩戒的法子。
  这时候的清河郡主,直勾勾地盯着顾月霖。
  女护卫退出前行礼道:“属下就在门外,少主有事随时吩咐。”
  “好。”顾月霖走到清河郡主面前,反反复复打量她,视线冷漠。
  “你是顾月霖?”清河郡主问道,“林珂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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