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程放下颚微动。
  顾月霖态度和之前一样,用轻描淡写的语气抛出犀利的问题:“清河郡主是你什么人?她膝下的一子两女,是不是你的儿女?”
  “她是我什么人?”程放笑了,“仇人,永生永世憎恶的人。你可相信?”
  “实话由不得谁不相信,只怕你不肯说。”
  “有些话,有些事,说出口太难。”程放喝尽杯中酒,“但我欠你们母子太多,我试试。”
  第76章 “还是欠的。我欠你太多,月霖。”
  顾月霖喝着酒,静待下文。
  “很多男子年少时,都会有毕生的抱负,我也有。”程放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倒酒的动作很优雅,握着酒杯的手很稳,
  “没人知晓我出自哪个程家,没人知晓我师从于谁,只因我幼年遭遇过家破人亡的惨剧,不想与任何人提及,习武算是自学而有所成,又有幸得到两部武学秘籍,得以成名。
  “日后你若成婚,绕开同姓之人便可。”
  顾月霖不语。
  “自幼年到成名,我性情很偏激,眼中没有善恶之分,直到,”程放语气柔和了三分,“直到遇见你娘。颜如玉,心性也如玉,美而纯粹。
  “我想让自己更出色一些,如此才能配得上她,恰好那时手里有一笔银钱,也有十多个志同道合的兄弟,一直想成立帮派的心思,化为着手的事实。
  “在所难免的,筹建帮派遇到了难以跨过去的坎儿,你娘在那时跟我说,不如成婚,反正她也找不到更好的男子。
  “我知道,她选择嫁我,只是要报答我救过她两次的恩情。即便如此,我也知足。
  “立下婚书当日,你娘便将林家产业交给我,说我想用到何处都可以。
  “我给她写了借据,她没收,说若是日后有了孩子,是男孩儿就给他娶媳妇儿,是女孩儿就给她做嫁妆,都没有就留着年老时一起隐居。”
  程放取出一个锦囊,又从锦囊中拿出一张发黄的纸张,交给顾月霖。
  是言及的借据,纸张字迹都是多年之前的,借的银钱数额写的是五十万两。字迹与顾月霖白日里见到的帖子上的一致。
  顾月霖看过,放到圆几上。
  程放又从锦囊里倒出一枚玉坠,也递给顾月霖,“关乎玉坠,早在遇到你娘之前,是我从别人手中辗转所得,并没细究来历。我承认,欺骗过你娘,可绝不包括这件事,她真是毫不在意身外物的性情,料想着也未必知情,只当做是我送的信物。
  “成婚后清闲了一段日子,我们请教过不少人,对比过很多图,因此得知,玉坠上繁复的图案,是一张海图的一部分。
  “那时我们说,有朝一日要去海上过几年,不论是随船行走,还是在海岛上居住。”
  他语气里的失落寂寥,已是浓得化不开,“那真是我惜命一般在乎的人,我怎么可能骗她?”
  顾月霖听出言外之意,他很介意自己那句物归原主的话,先前倒是一点儿都没看出来。
  程放显然没有放任心绪的习惯,很快言归正传,“新婚燕尔后,我便遇到了清河郡主。
  “起先,她对帮派中人利诱,梁王府的名头,放到何处也很唬人,之后屡次出手,使得我手中诸事顺风顺水。我浑然不知的是,身边已出了好几个叛徒。
  “随后,她要我休妻,与她成婚。
  “你娘听说我与清河郡主过从甚密,有所误会,要我解释。
  “可是,那种误会,哪里解释得清?
  “你娘对谁心寒失望了,只给三两次机会。最后一次,她要与我和离,我不答应,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起了争执,情急之下,我口不择言,说了不少伤她的话。
  “从那之后,我再没见过她。
  “因为,隔一日,我便被清河收买的人暗算,被送到京城。直到三年前,行动才不再受限制,寻机离开了京城。”
  顾月霖问道:“离开后去了何处?”
  “海上。”程放道,“起先是找你娘,我以为她会在一个小岛上,然而没有。随后介入海运,如今情形不错。”他喝尽今晚第二杯酒,再倒酒时,倒了两杯,一杯放到顾月霖手边。
  “自下落不明到三年前的经历,不能说?”顾月霖问他。
  “简单说是被禁锢。”程放按一按眉心,“再多的说不出,也不是时候。你的一些疑问,也正是我所不知的,给我一段日子查明原委,好么?”
  顾月霖深凝着他,好一会儿,说:“最多一个月。”
  “足够了。”程放对他端杯。
  顾月霖这才改用杯子喝酒,一饮而尽。
  “你娘在何处?”程放双唇微抿,“葬在何处?”
  顾月霖说了地址,“碑上无字。”
  程放颔首,将玉坠的另一半也放到借据上,“你收好。”
  顾月霖则取出自己手里那半个,也放上去,“我娘生前已尽力安排得我安稳无忧。你欠她一个交待,去看她时不妨带上。”
  程放深深呼吸着,“你且先收着,下次相见时若心意不改,再说。”
  顾月霖懒得来回推辞,照他说的办,遂站起身来,“我等你消息,告辞。”缓步出门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低低的语声:
  “还是欠的。我欠你太多,月霖。”
  顾*月霖呼吸一滞,脚步未停。
  -
  翌日,梁掌柜随顾月霖到竹园,替少东家转述了程放昨夜谈及的一切。
  一再重复那些言语,顾月霖自认没那份心力。
  事实上,他到了竹园门外,跳下马,忽然被一种说不清的感触抓牢,什么都懒得做,什么都不想说。
  他坐到大门前的石阶上,示意梁掌柜先进门。
  一个人,在与不在,感触完全不同。
  比如生母,她不在了,顾月霖便只能在漫无边际地想象之中,勾勒她的音容笑貌言行做派。
  比如程放,他活生生地存在,顾月霖面对他时所有的感受,都不在意料之中。
  就算不能无条件地相信程放,也会因为直觉轻信所听到的一切。
  父子相对的每一刻,顾月霖都要竭力提醒自己冷静理智,打量他的神色,结合所知的各类消息,分辨听到的话是真是假。
  那种情形特别累心,可在他道辞时,只是出于理智,心里并不想走。真正想的是听程放再多说说母亲的大事小情,说说他自己。
  但他不能那样做。母亲殒命之前的经历浮出水面之前,他不能对程放有多余的情绪,起码不能让对方感知到。
  他只希望,关乎母亲的事,程放没有撒谎,希望他到母亲坟前娓娓讲述。
  他更希望,真有在天有灵那回事,母亲可以听到,从而添哪怕一分释然。
  遐思间,随风慢悠悠走到顾月霖面前,坐下来,一双前爪板板正正地并排在一起,然后,静静地望着他。
  顾月霖第一次怀疑自己自作多情了:他居然在小家伙眼里看到了失落难过的情绪。继续观望,又感觉好像是真的,反正它不开心是真的。
  他摩挲着它的大脑袋,“回来得也不晚,也没说不带你出去玩儿,至于这样?”
  随风偏头,蹭一蹭他的手,随后挪到他身边坐下,紧挨着他。
  顾月霖心里暖暖的,又有点儿泛酸。
  消失的心力回来几分,他搂了搂随风,一拍它厚实的背,“走。”
  这一次,他忘了给随风系上绳索,随风却没淘气,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侧,看他比看景儿的时候多。
  过了好一阵,顾月霖才明白了一件事:并不是他在陪随风,而是随风在陪他。
  -
  城外,一处荒僻的所在。
  程放行走其间,远望可以看到山峦、落日。
  还好,总算有个可取之处。林珂喜欢海,亦喜欢山。
  他找到了那块无字碑。
  随从跟上来,沉默着摆好祭奠所需的酒水点心纸钱等物,便远远退到别处。
  程放斟了两杯酒,一杯洒在地上,一杯自己喝尽。
  随后他席地而坐,倚着石碑,望着蔚蓝晴空。
  阳光怎么会那么刺眼,刺得他双眼生疼,泪意顿生。
  不知过了多久,随从踌躇着上前来,低声禀道:“您吩咐的事情已办妥。”
  程放拢一拢眉心,“准备进城。”
  “是。”
  程放吃力地站起身,手抚了抚石碑,举步离开。
  入夜,清河郡主府门前,一列轻骑飒沓而来,齐刷刷停下。
  策马之人相继跳下马,俱是如棉花落地,无声无息。
  守门的护卫看清为首之人,瞠目道:“程、程先生?”
  程放瞥他一眼,负手走进府中。
  护卫回过神来,飞跑着去给郡主报信。
  清河郡主原本正在大发雷霆:养在膝下的小女儿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居然偷偷地溜出府去,儿子和长女主动请命前去寻找,却是到晚间也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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