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对于左明而言,他一点也没感觉到任何福气。
饿。饿。饿。
是他长这么大以来最为切肤的感受。
在母亲生下第7个孩子时,父亲左柱国听闻消息赶了回来。
家里大大小小的孩子们眼巴巴地渴望父亲从他饱满的黑漆漆背包里拿出些什么。
然而父亲对他们置若罔闻,径直来到母亲床旁,掀开被子,看了一眼婴儿。
父亲左柱国问:“男孩?”
母亲回:“女孩。”
父亲脸色冷淡下去。
母亲说:“急什么,我又不是再不能生。”
吃饭时,父亲特意买了一只肥美的母鸡,炖煮的鸡汤香味,让孩子们个个如狼似虎,哈喇子流到一地,眼睛露出的精光,似乎要把鸡汤罐子生吞活剥。
左明馋的心惊肉跳,他多么希望爸爸看他饿得皮包骨头,怜悯地给他吃点。
现实却无比残酷,父亲将最肥美的两只鸡腿给了母亲,剩下的鸡翅,他自己吃了一个,另外一个鸡翅,他切成小块,逐一分给男孩,女孩则是就着黄汤泡饭,没肉吃。
左明庆幸地得到了一块肉,他兴奋地紧攥着肉块,生怕被抢了,躲在阴暗的墙角,用牙齿撕咬,舌尖细细品尝,滑嫩鸡肉入肚的刹那,他的冰冷四肢得以暖和,萎靡的精神为之一振。
除了炖鸡汤,父亲左柱国回来,买了许多菜米油,在给母亲增加营养的同时,左明等一群孩子,也跟着吃了一些带油的菜。
好景不长,一周后,父亲便又匆匆离家,外出挖煤。
这是当地男人干得最多的工作,得益于得天独厚的自然资源,不少老板看中这块肥美的矿山,四处招人做工,进行炸山开矿,大肆宣传工资高,假期多,待遇好。
唬的大山里的人被钱迷了眼,纷纷加入挖矿队伍。
离家近的还好说,可以吃完晚饭回家。离得远的,只得随便搭个棚子,就着破烂衣服,裹足而眠。
父亲左柱国有个二八杠的大自行车,骑了许多年,之前隔三差五他会晚上回家,挤出时间和母亲生孩子,后来,自行车车胎破了,也没修,索性不回来,只在放假或者有急事的时候回来。
相较于母亲,左明还是更愿意父亲在家,只有父亲在的时候,他勉强能吃个好饭,母亲在家,他几乎顿顿挨饿。
父亲照顾母亲一周的月子走后,母亲身体健壮,可以下床走动。
她意识清晰地指挥哥哥姐姐做这做那,从粉色刺绣苞谷枕头下,拿出散钱,交代大姐买各种菜品。
母亲月子期间,胃口大开,她将做的菜,如鲸吞海,全部一个人吸入喉咙,一点不给眼馋肚饿的孩子们留。
吃完倒头就睡,从不过问自己的儿女们。
左明已经饿成习惯,再过两个月,他发现母亲又开始呕吐,声音哇哇叫,尖锐刺耳。
这是又怀了。
他想,她跟母猪一样,天天怀,天天躺,天天吃。
心中逐渐对母亲束贞感到厌恶。
春去秋来,左明年长一岁,他长高了些,虽然身体依旧瘦弱,可他的眼神在一众男孩中,最为漠冷锐利,像鹰的眼,让人感到深深的震掣。
男孩子天性好斗逞强,出门左拐有一条街,家家户户的男孩子喜欢在这条街上玩耍。
街的西边有块空地,男孩子不是跪在地上打弹珠,就是玩卡纸,一个个又是跳又是叫,玩得脸色红涨,无比兴奋。
空地四周,种满了香椿树,春分谷雨时节,枝桠光秃秃的,上面鲜嫩的香椿树叶早已被人们采摘干净做饭吃去了。
“唰”的一声,一个石头子砸在左明身上。
石头子锐利,仿佛是一块锋利无比的玻璃片,几乎要把他脆薄的衣服刺穿,硬生生地钻进他的肉里,疼得这个3岁小男孩,忍不住“哇”了一声叫出来。
他被打哭,遂而愤怒地叫喊:“谁打我的?!”
“哈哈哈,我打你的,怎么样,服不服?!”
向左明走过来的男孩5岁,粗壮肥胖,手里得意地捏着木制弹弓,眼神颇为不屑。
左明不客气地冷哼,死死地盯住他。
左明认识他,他叫扈达,是这条街最为霸道的男孩,仗着自己长得膘肥体壮,平时不是抢别人吃的就是随便欺负别人。
“不服气啊,居然敢瞪着我?!啊?!”扈达毫不客气地又从兜里拿出一个石子,射向左明。
左明硬抗向他腹部射来的石子,强忍疼痛,径直走向扈达,紧捏拳头,重重打在他肥肉乱颤的下巴上。
“操/你妈,你是什么东西,居然敢打我啊?!?!”扈达没想到这个看起来瘦弱不堪,闷声不作气的男孩,居然敢反抗自己。
“妈的!”扈达提起左明的衣领,将他一脚绊倒在地,坐在他身上,疯狂地发/泄刚刚被打的怒气。
左明虽然身体被扳倒,可眼神狠烈,毫不屈服,像暗夜里的小狼,用嘴咬住扈达的手腕,用劲很足,咬得他鲜血直流。
“哎呦!”扈达着急忙慌地松开手,捂住流血的手,疼得一直叫妈。
周围的孩子们,兴奋异常,手舞足蹈地看起这场你争我斗的好戏。
左明捂住背部、腹部背打的伤口,黯然回家。
他疼得饭也吃不下,当然也没有人会关心他。
他躺在床上,纹丝不动,脑袋上渗出丝丝细汗。
虽然他受了伤,可再去空地玩耍的时候,扈达再也不敢随便打他。
他朝扈达露出得意、不屑、冷漠的笑。
扈达虽然气的要死,可拿他也没办法。
有些男孩慢慢地和左明玩到一起,街上的男孩分成了两个派别,一是以左明为首,二是以扈达为首。
两个群体时不时来摩擦,对对方破口大骂,把刚刚从大人那里学来的骂人词汇当成时髦,毫不犹豫地丢在对方头上。
“司马玩意儿!”
“狗娘养的东西!”
“下三滥!”
“你妈死了!”
“你爸死了!”
“你是孤儿!”
“你全家暴毙!”
……
扈达有一天兴冲冲地在街道上大声叫嚷:“左明,你爸死了!”
左明马上予以还击:“扈达,你妈死了!”
扈达这次没有生气,眯着的小眼睛,流露落井下石的兴高采烈,他双手叉腰,肥胖的蒜头鼻哼哼呼气,尖锐的嗓音响彻在大街:“左明,你个龟/孙,你爸死了,尸体都躺在村口啦!哈哈哈哈哈哈!”
左明微微心颤,他麻利地朝村口跑去。
围着一大片人,哭声从人群包围圈里传出来。
左明挤进人群,地上整齐地摆放男人黑漆漆的尸体,他们面目焦黄,身体像黑炭一般。
他凝神望去,看见父亲左柱国,安详地躺在塑料袋子铺就的地上。
第140章
死去的男人们约有数十个,他们全身溃烂,被烧成面目全非的黑炭,看起来既恐怖又可怜。
各家的老婆,双手紧攥各家男人死去的尸体,嚎啕大哭。
她们的眼泪是真真切切的,源源不断从眼眶中流出。
对于山英镇这群妇女而言,丈夫是唯一的、神圣的,是不能被动摇的顶梁柱,甚至是可以对自己老爹拳打脚踢的深切信仰。
这个男人撑起家庭所有的经济负担,是万万不能倒下的。
然而现实是悲惨而凛寒,挖矿这项工作本身危险性重重,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个先来。
左明的父亲左柱国和往常一样,与工友照样作业,没想到突发气体泄露,发生了爆炸,顿时烟雾浓起,狭窄紧密的矿洞困住这群粗黑劳累的男人们,使得他们转眼间送了命。
母亲束贞听到消息,也立马赶到村头,抱起左柱国抱头痛哭。
左明的大姐和四姐,站在母亲旁掉泪。
左明深深地注视父亲,不动声色。
他第一次发觉,他比冬日雪狼还漠冷。
明明死的是自己的爸爸,他竟然不觉得难过,麻木地站在哭声震天的人群中,脸上表情始终如一的淡漠。
妇女们通过哭声宣泄生死悲切的感情后,她们不得不悲哀地直面一个最现实问题:
那就是自家男人死了,以后生活该怎么办?
这群从小生活在山坳深处,肤色黝黑的妇女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手足无措。
人群里有稍微年轻的后生大声嚷道:“炸死了人,你们赶紧找矿工老板赔啊!这可是一条人命啊!”
“是啊,是啊!死了人,他们得出好些钱!”有人加话。
“现在得抓紧时间,不然老板跑路,你们屁都没有!”有人高声说。
一众妇女立即恍然大悟,各自找亲人商量想办法找煤矿老板要赔偿。
母亲束贞让左明等男孩子将家里的木板车推来,然后合力将烧焦的左柱国抬上去。
村里其他妇女有样学样,各自将自家男人的尸体装上板车,轰轰烈烈朝事故地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