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 第67节
马车平稳地驶离巷口,竟不料在此遇到了谢铮。
跟车的仆人让车夫停下马车,行礼道:“世子。”
谢铮骑马正往城门口赶去,在此处遇到自家的马车有些意外,好奇问道:“爹这是要去哪?”
车帘被撩开,谢淮寇眉眼清润,气度儒雅,看向马背上的儿子,淡声道:“去城外,与你母亲一起施粥。”
谢铮眉心微蹙,挽了挽缰绳,城外分明不走这条路。
他是还念着薛玉棠,不知不觉间才来到了顾府附近,但爹要去城外,按理说不应该出现在这附近。
谢淮寇的目光越过谢铮,往远处眺望,长长叹息一声,愁道:“城外的难民越聚越多,城中也不似往日那般繁华了,百姓惶惶不安,这场战乱不知何时才能平息。”
谢铮的眉逐渐舒展,此战突然,猝不及防,战区尸横遍野,逃难的百姓们背井离乡,爹一向心善,想必是见了城外的难民,伤春悲秋,心中难受,去城外的路上驾着马车于京城各处游走。
谢淮寇放下帘子,吩咐道:“启程吧,去城外粥棚看看。”
谢铮也是去城外,便与谢淮寇的马车一起。
*
宫阙巍峨,两排禁军戍守在宫殿外面,威严肃穆。
时隔多年,姜柔再次出现在椒房殿里,周遭的一切还是印象里的模样,没有一丝变动。
清冽的龙涎香弥漫在整座宫殿,梳妆台边,帝王负手而立,光线落在他的侧脸,冷峻威仪,长指轻轻划过妆台,拿起匣子里的鎏金发钗,看了一阵,又轻轻放下。
姜柔福身行礼,“参见陛下。”
楚宣帝比了个手势,汪贵会意,端着拂尘麻利地扶起姜柔。
楚宣帝说道:“柔儿,朕还记得第一次送给你发簪,你没收。离宫时,朕给了你的各种首饰,你也没带走,如今匣子里的首饰,都落了灰。”
姜柔没说话,远远看着梳妆台边威严的侧影。
楚宣帝转身,朝姜柔走来,静谧的殿中响起稳健的脚步声,他挥了挥手,示意汪贵退下。
汪贵低首,躬身退出椒房殿。
楚宣帝在姜柔面前停下脚步,以往都是他出宫去寻她,今个儿是她主动回宫。
楚宣帝了解的她性子,这倔脾气十头牛来也拉不走,若非有求与他,她不会如此。
楚宣帝道:“前线刚传回捷报,咱们的儿子首战告捷,敌军已退出襄阳城。”
姜柔:“陛下教导有方,太子殿下旗开得胜,颇有陛下当年的风范。”
楚宣帝皱眉,不喜她的冷淡生疏。
“椒房殿每日都有宫婢打扫,柔儿也是时候搬回来了。”楚宣帝垂眸看着她,淡淡说着,一字一句令人不容拒绝。
姜柔抿唇,跳过他的话,谈起正事,道:“数月前,陛下摆驾去乾山皇陵祭拜,路上叛臣作乱,听说其中一人的相貌与开国侯别无二致。”
楚宣帝浓眉微敛,玉扳指上的指腹用力一压,一道痕迹赫然印着。
姜柔认真问道:“陛下觉得谢大将军还在人世吗?”
谢淮旌遇难一事是帝王的逆鳞,这么些年无人敢提。
楚宣帝明显有些激动,此话若是旁人道出,他势必严惩,可姜柔清楚谢淮旌在他心中的分量,“柔儿见到他了,他在哪!?”
……
马车稳稳停在顾府,姜柔来顾府已经见怪不怪,侍卫直接放了姜柔入府,只是身侧领着一名粗布短衣的中年男子面生,凌厉威严的眉眼令人莫名生寒,强大的气场让人不敢直视。
姜柔带着楚宣帝一路来到西院,道:“昨夜有一批精锐的死士闯入,避免打草惊蛇,不得不委屈陛下乔装打扮一番。”
听及至此,楚宣帝眉眼凌厉,脸色阴沉地可怕。
姜柔在房门口停下脚步,对楚宣帝道:“陛下,他就在屋中。”
楚宣帝大步迈入屋中,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亲眼所见,心脏还是被狠狠刺痛了。
谢淮旌满头的白发被束了起来,手脚被厚重的铁链铐住,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浑身散着阴鸷森冷的气息,双目浑浊,像是空有一具尸骸。
屋中的桌上摆放了各种药材,顾婉音面对着一堆药材,尝试配制新的药方。
薛玉棠在一旁打着下手,已经学认了几种草药,她听见脚步声抬眸,见帝王亲临,还以为是眼花了。
薛玉棠惊讶地放下药材,“娘,是陛下。”
顾婉音诧异,与薛玉棠起身参拜。
没先到师姐竟真的将帝王带来。
楚宣帝淡声道:“免礼平身。”
话音刚落,铁链震动,谢淮旌满眼杀气,扯着铁链奔向楚宣帝,张牙舞爪地要掐他,似乎是有什么深仇大恨。
“阿蛮记住,看到画像里的男子,杀了他。”
“杀了他,一定杀了他。”
如今看到楚宣帝,谢淮旌满脑子都是深刻的指令,巨大的力扯动铁链,咔嚓一声巨响,右脚的铁链已经被扯断,正奔向楚宣帝。
“不好,他受了刺激,请陛下先退出屋中。”顾婉音暗道不妙,“棠儿,快带陛下出去。”
顾婉音迅速奔向失控的谢淮旌,姜柔会意,与顾婉音合力将谢淮旌钳制住,拿出长长的银针,扎入穴位,与此同时,谢淮旌逐渐卸了力。
姜柔又扎了他的睡穴,两人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失控的谢淮旌制住。
把昏睡的男人放置在床上,顾婉音点了安神的夜合藤,与姜柔离开屋子。
*
梁琦带着一批护卫守在大堂外,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楚宣帝端坐在高台之上,寻常百姓的粗布短衣一点也不影响那与身俱来的威严。
众人欲跪,楚宣帝抬手道:“免了,站着回话吧,他怎成了这副模样?”
楚宣帝眉头紧锁,难以置信谢淮旌对他的敌意,他们曾经那么要好,一次次战场上过命的交情。
“民妇顾晚音,江湖游医,二十三年前,突厥战败后,民妇是在山涧溪畔捡到重伤的他,救醒后才发现他失了记忆。民妇就一山野之人,连谢大将军的面都没见过,自然是不认识他。那会儿他伤势严重,养了四个月才勉强下床,在后来的相处中,民妇与他情投意合,便成了婚,不久诞下一子,夫君给孩子取名如璋,随了民妇的姓氏。”
楚宣帝深邃的眼中闪过光亮,膝上的手不禁握拳。
难怪他初见顾如璋,便觉与故友相似,一招一式一站都有故友之姿,原是故友之子。
“阿璋快五岁时,淮旌恢复了记忆,想起了之前的种种,与民妇坦明身份,他怀疑是讨伐前最后饮的酒有问题,才令他在战时昏沉无力。他强撑着斩了突厥大将首级,昏沉间被战马驮着离开因战火引燃的山林,晕倒以后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们一家三口定居在益州平泉县,淮旌恢复记忆后,发现附近有一批翊王余孽,他不知传信给了谁,之后便带着我们母子二人启程来京。抵京之后,他约了人,出去办事便没了音讯,我们母子被人追杀,一个坠崖,一个成了孤儿,分别十五年才相认。”
“追杀我们母子的杀手面生,民妇不认识,时隔多年,连长相也迷糊了。数月前,民妇再次见到丈夫时,他已被练成了药人,失了神志,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胸口那道长长的旧疤险些再次要了他的命!”
顾婉音情绪激动,通红的眼眶流出热泪,薛玉棠和姜柔双双上前,扶住身子不稳的她,安抚住她的情绪。
“昨夜来了批死士,若非顾将军留了侍卫护院,师妹她们婆媳二人已成了刀下亡魂!”
姜柔跪下请旨,“请陛下暗中派禁军护院,彻查此案,严惩凶手!”
楚宣帝霍地起身,怒不可遏,竟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行凶!
当年谢淮旌出征平乱,突厥实际的兵马比探子来报足足多出了一倍。
谢淮旌传信回京,请求增派援军,但是楚宣帝接到那封信增援时,已经过了十五日,等集结军队赶去支援,谢淮旌遇难的消息传入京中。
楚宣帝这些年一直自责,倘若谢淮旌出征时,他多拨一两万人马,在战中还能多撑几日,等到援军抵达。
可结果……
曾经与他并肩作战的挚友,被祸害成如此模样!
楚宣帝痛心疾首,他重重坐回椅子上,已是雷霆万钧。
楚宣帝威严的脸上阴云密布,怒道:“朕一定将害他之人,碎尸万段!”
楚宣帝相信姜柔的医术,自然也信她们师姐妹能治好谢淮旌,敛了怒色,沉声道:“治疗所需的名贵药材,只管提,朕派人暗中送来,不论如何,一定让淮旌恢复正常。”
顾婉音点头,又道:“陛下一出现,淮旌便杀气腾腾,他被控制了,适才以下犯上不是他的本意,还请陛下宽恕,也请陛下避一避,勿要出现在淮旌面前。”
“朕恕他无罪。”
为避免打草惊蛇,谢淮旌尚在人世的消息,楚宣帝连谢家人都没有告知。
楚宣帝拨了一批精锐的禁军,暗藏在顾府外面,看似没有任何变化,实则外松内紧,一只苍蝇也放不出去。
众人恭送楚宣帝离开,顾婉音看向姜柔,心里的疑惑已经写在了脸上。
姜柔道:“师姐知道你想问什么。”
去找楚宣帝的时候,姜柔就清楚她和楚宣帝之间的事瞒不住了,谢淮旌见过她,自然是知道她跟楚宣帝的关系,倘若谢淮旌恢复神志,其实这件事也就不算秘密了。
薛玉棠回避道:“我先回云翎居了。”
姜柔叫住薛玉棠,“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棠儿留下吧。”
屋中没有外人,姜柔深深吸了一口气,对顾婉音坦言道:“当年先帝重病垂危,我代替师父离开药王谷,入宫治病,期间认识了还是太子的天子,也与谢淮旌相识……”
顾婉音恍然大悟,“难怪淮旌恢复记忆后,得知我在寻灭谷的仇人,执意带我回京,说是准备了惊喜我一看便知,那惊喜原来是师姐。”
姜柔抿唇,那会儿师妹来京,她都逃出皇宫了,不过再怎么逃,楚宣帝还是能找到她,两人相见是迟早的事情。
姜柔讲述完与楚宣帝的种种,已临近黄昏,叹息道:“唉,大抵就是孽缘吧,逃也逃不掉,兜兜转转还是回了京城。”
顾婉音情绪低落,姜柔握住她有些凉的手指,道:“师姐最高兴的事,就是再次遇到阿音,世上还有依靠的亲人在,所以阿音不必自责。”
原来太子的生母柔贵妃不是去了寺庙修行,而是眼前的人。薛玉棠听完所有,默默抚上有孕的小腹,一时间心烦意乱,试着逃避乱糟糟的思绪。
一整夜,薛玉棠翻来覆去没有睡着,精神有些差。
翌日顾婉音看见她憔悴的脸色,吓了一跳,忙给她诊了诊脉。
薛玉棠顶着一张憔悴苍白的脸,道:“没事的娘,就是孕吐难受。”
巴掌大的脸,又瘦了一圈,下颌削尖,顾婉音光看着就心疼,且她这脉象还有些肝气郁结,“我当初怀阿璋时,前面几个月也是吐得昏天黑地,事事都提不起兴致。所幸你现在这一胎还算安稳,娘重新配了一副安胎药,近段时间你多多休息,莫要胡思乱想。”
薛玉棠淡声道:“知道了母亲。”
顾婉音对她憔悴的状态还是不放心,道:“西院这边有我在,你不用每日都来,就安心在云翎居养胎。”
顾婉音叮嘱素琴照顾好她,在屋中坐了一会儿,便回了西院。
阿璋出征前,将她留下的几本医书,还有他爹手写遗留的小扎,一并给了她。
谢淮旌失忆期间,将记得的作战策略,一些心得都写在了小扎中,顾婉音拿着小札,每日都读给他听,对唤醒他的记忆,有些帮助。